書評》敘事、聲響與場景纏繞成的複層手毬:淺談泉鏡花《草迷宮》

2025-06-02 17:00

皈依頂禮,尼姑庵的
阿七雖然沒有罪,
可憐阿七流血淚,
打進三百層大牢。

要招供還是不招呢?
要認罪還是不認呢?
年齡多大叫啥名?
滿十六歲叫阿七。
十五歲還幫得了你,
十六、七歲不得不處理。

店老闆來燒阿七,
廣闊廣闊天空裡,
五色彩霞全血淚,
阿七終於被燒起。

——甲州手毬童謠,土橋里木採集

泉鏡花在書寫《草迷宮》這本小說之前,長期沉浸於江戶時期的物語讀本,例如著名的《稻生物怪錄》、日本各地的俗信、民間譚與多種古典文學的環境當中。此外,泉鏡花曾經拜在尾崎紅葉門下,相當關注在各類刊物中,來自日本國內各地的異聞、傳說和奇譚。這使得泉鏡花對於故事行進時的「講述」以及「講述者」的存在,有著日漸敏銳的體察。

在故事場景中忽隱忽現的敘事者


泉鏡花(圖源:維基)

從《草迷宮》的敘事層次,我們就可以觀察到泉鏡花極其聰明又自然地切換著多個層次的講述者。最上層的講述者,有時隱藏自身,單純鋪陳並講解故事的舞台及其景致,有時則暫時與巡遊諸國的小次郎法師重疊。其他層次的講述者們,則跟隨、包攏著小次郎法師的行動,他們不會因為「講故事」而藏身,反而也現身於自己講的故事中。

有些故事中的敘事者佔據的篇幅很大,例如茶屋的老太太、黑門宅邸內的葉越明等等。有些相對篇幅較小,如宰八和惡左衛門等等。每一位講述者講述的內容,並不按照線性的時間順序,而是藉由作者的手,特地把時間打散,先講述事件的梗概,再隨著對話發展補足每一個時間點內部的事件。後出現的敘事者,也會增添前面的敘事者所未提及的、未知曉的始末與緣由。

這種敘事法,宛若以五色的絲線製作傳統手毬那般,一邊纏,一邊唱著口傳的童謠〈作手毬謠〉:「整顆整顆變圓吧,圓起來吧/正月時就要穿紅色的衣裳」,透過不同的纏繞順序,將手毬表面繞成「蜘蛛巢」花樣或「桔梗」花樣等等。

而泉鏡花藉由這些不同層次的敘事者所講述出的劇情絲線,漩渦般地纏繞著,變成了難以理解的繁複模樣,正如宰八在第17節所言:「不管我再怎麼努力想,還是看不出這東西出自哪裡。」

➤口傳歌謠貫穿往昔記憶與未來事件

既然提到手毬,就一定要提到貫串《草迷宮》的多首包含手毬謠在內的傳統童謠。泉鏡花在〈我的態度〉一文中曾提及:「在我年幼的時候,不時會聽到的一些手毬謠等歌謠中,有些相當殘酷的內容,比如蛇或蝮之類的東西跑來,對老人家的女兒做了這些那些,至今我仍然記憶鮮明。仔細想來,此種安排有種說不出來的美深深地滲入胸臆,引發一種無可比擬的微妙情感。這樣的情感,既會變成《草迷宮》,又會變成其他不同的東西。」(

泉鏡花不只是對於年幼時期接觸過的草雙紙(江戶以降附插圖的娛樂小說)、童謠或鄰近的女孩們講述的故事有印象,到了成年之後,他持續關注各類童謠與民間文學的內容,並受邀為明治42年出版的《諸國童謠大全》撰寫序文。

在明治時期出版的各類童謠書籍中,泉鏡花引用了一些手毬謠或捉迷藏謠,改編後放入《草迷宮》之內,例如第12節中,兒童玩的「現在敲的是幾刻鐘?」「是七刻鐘。」「妖魔出來嘍!」就明顯地引用自傳統的捉迷藏謠:

現在響的鐘聲是幾時的鐘聲?
是十二時。

現在響的鐘聲是幾時的鐘聲?
是鬼時!

而出現於開頭與第45節的手毬謠「前方沼澤立著一條蛇」,也有學者指出此乃直接引用自信濃國的童謠。()童謠的使用,猶如第11節老太太轉述的宰八話語:「那歌聲彷彿十年或五十年前就聽過,現在仍會在我耳內響起。」這似乎也是泉鏡花藉由角色之口,說出了自身的記憶樣態。

口傳文學的歌謠,尤其是童謠,總是瀰漫著神祕的謎題與難解的詞彙,乍聽非常順口,想要仔細去解釋卻說不出個緣由。但這樣的東西,在這一切瞬息更替的浮世中,卻恆常存在:既是在說已經發生的事,又像在說即將發生的事。

➤奇異聲響堆疊魔幻世界,戀母之情超越身心恐懼

延續童謠,我們會注意到聲響出現在此小說世界的各處。尤其在黑門宅邸內,諸物作祟,四處搗亂的時刻,在照明難以發揮功能的前提下,聲響帶來的恐懼在氣氛的營造上變得相當重要。


《稻生物怪錄繪卷》。山本五郎左衛門(左)、平太郎(右)和冠裝束的氏神(右上)(圖源:維基)

針對此點,日本有一著名的民間譚,隱隱約約成了此情節的背景,即〈妖怪寺〉類型故事。劇情大要是說,一位年輕人的武士或僧侶,因故必須借宿某村子外的一座廢棄寺廟一晚。當天晚上,這寺廟的屋樑、屋頂、隔間、地板、庭院等處都發出各種聲音,甚至傳出奇異的問答聲。但由於這位年輕人相當勇敢,心性堅定,因此並未被嚇跑,反而逐一識破每一個製造怪聲響的物件原貌。

前段提及的《稻生物怪錄》的試膽與克服情節,也落在此民間譚類型的範疇內。

在《草迷宮》中,這位堅定心性,絲毫不動搖的,正是葉越明這角色。在第41節,惡左衛門說道:「以七條蛇纏住他的五體,甚至以長有利牙的蜥蜴啃咬他,加以詛咒,但他依舊頑強,毫不退縮,悠哉地唱著歌,令我折服。」

在昔日的故事版本裡,這樣勇敢的角色往往獲得了寶藏、洞悉了真相。在這篇小說中,葉越明超克了宅邸內生理與精神的恐懼,最終在魔界似的空間中,見到了自己執著追尋的女子——以母親的形象。這是泉鏡花的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戀母」母題。

泉鏡花將自己寫作時渴求的特定母題,悄然覆蓋在傳統民間譚的母題之上,而民間譚〈妖怪寺〉中固有的妖異聲響織就的空間特性,則又完整地保留在小說的秋谷宅邸及其周圍的草木、流水和斷崖中。

至此,泉鏡花成功運用多層穿插的敘事者、橫亙的童謠與構成故事世界之場景的民間譚,纏繞出繁複、工整卻又保留神祕的《草迷宮》。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草迷宮
作者:泉鏡花
譯者:高詹燦
繪者:安品anpin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泉鏡花
1873年(明治六年)出生於金澤,深獲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文豪欽慕,活躍於明治晚期到昭和初年的重要日本作家,生前為帝國藝術院會員。

18歲受尾崎紅葉的《二人比丘尼色懺悔》啟發,發願投身寫作,決心拜尾崎為師。20歲,在恩師牽線之下於《京都日出新聞》發表出道作《冠彌左衛門》連載,此後創作源源不絕,以小說發表連載、書籍編纂維生。重要小說作品包括《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聖》、《婦系圖》、《白鷺》、《歌行燈》、《天守物語》。年近40時奠定人氣作家之名,創作志向開始轉向戲曲,陸續發表《夜叉池》、《海神別莊》等戲曲作品。與文壇作家多有深交,晚年成立「九九九」文學集會。1939年,在一段時間的靜養之後病逝。

鏡花的創作深受傳統影響,也反映著劇變的時代潮流。他的小說有江戶文學的餘韻,也充滿浪漫主義的趣味,獨樹一格的美學受後人視為日本近代幻想文學先驅。作家中島敦曾斷言:「無論是身為日本人,或是理解日語的人,不讀泉鏡花的話,那真是枉為日本人了!」1973年,鏡花百年冥誕之際,金澤市開設主辦泉鏡花文學獎至今,澀澤龍彥、夢枕獏、京極夏彥、桐野夏生、小川洋子、吉本芭娜娜、角田光代等日本重要作家都曾獲此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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