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關於發明,我們不能只看見大而成功的硬體:《中文打字機》新書講座

2024-03-18 11:00

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郭文華(左)與「日星鑄字行」負責人張介冠。(圖源:臺灣商務)

「這本書是歷史書,講的卻是關於發明的大道理。」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郭文華,接受過生醫、歷史學等不同學門的訓練,在《中文打字機:機械書寫時代的漢字輸入進化史》新書發表講座上,他以這樣一句話總結這本書的意義。

《中文打字機》是史丹佛大學歷史學教授、東亞史專家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的著作,講述中文打字機研發、銷售、推廣的過程,涵蓋的時空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故事裡出場的人物不只有中國的發明家和打字工,還有歐洲的傳教士,美國企業家,以及日本的殖民地官員和商人。

原書2018年於美國出版後,立即獲得漢學界大獎費正清獎和列文森獎肯定,2023年年底,台灣推出繁體版譯本。2月下旬舉行的新書發表講座上,應邀出席的講者除了郭文華之外,還有台灣僅存的鑄字行「日星鑄字行」負責人張介冠。兩人在講座上對談,討論這本書帶給他們的想法。

➤閱讀中文打字機的故事,是在了解一段失敗的歷史

郭文華指出,這段歷史能幫助我們理解「發明」本身。他所著眼的其實並不是中文打字機的成功,而是其失敗。


林語堂曾傾家蕩產研發出明快打字機。

從《中文打字機》書中可以看到,中文打字機是個終究失敗的發明。這項工程雖然引起許多商人、發明家和知識分子前仆後繼地投入,其中還包含台灣讀者熟知的大師林語堂,但帶來的應用價值很快就被取代,而且發揮效用的時間不長,最終被絕大多數人遺忘。

對此,日星鑄字行的張介冠補充說明,中文打字機不只在中國如此,在台灣的情況也相當類似:「打字機跟活版印刷是敵對的關係,是在搶活版印刷的生意,但時間很短。中文打字機在我們工業上使用,大約是民國50幾年(1960年代)開始,大約到75年(1986年)左右,電腦出來後就非常快速沒落,不到80年(1991年)就全部被淘汰。所以中文打字機在台灣社會上面真正有接觸到的人不多,因為年代很短,大概只有30年左右。」

在台灣史上,中文打字機先是與活版印刷競爭,最後則被電腦打字淘汰,近乎船過水無痕,不比在中國成功。

➤不能只在乎大的成功案例,更要看見小的失敗案例

然而郭文華認為,正是透過看見一系列發明如何走向失敗,讀者才能夠得到不一樣的觀點。

在講座中,他將這種觀點稱為失敗故事的「教訓意義」。他表示,「講中文打字機失敗故事的意義在於:誰比較有創造力?誰在做發明?其實發明一直都在,但大家記憶中會把失敗拿掉,或只講一些大東西,忘了每個人都有發明的能力。」

而從中文打字機研發、改良的故事中,我們可以不斷看到一些名不見經傳的發明家,如何在各種小地方嘗試改良,並獲得程度不一的階段性成果。這提醒我們,創造力經常是發揮在很小、很特定的事情上。發明家嘗試有所突破,但大多數終歸失敗——發明這件事,並不總是又大又成功。

然而「又大又成功」偏偏才是人們最熟悉的發明故事。郭文華提醒,人們在討論發明時,經常還是只以「愛迪生發明燈泡」為典範,又如電影《奧本海默》流行之後,也可能會有不少人想到原子彈研發。但如果整個社會腦海中只有這些例子,就容易忽略「發明需要許多不同人投入,且經常會失敗,就算成功也並不那麼驚天動地」的事實,以至於對如何鼓勵發明,產生徹底錯誤的想像。


林語堂的明快打字機憑藉獨特的「上下形檢字法」系統,實現簡便的中文打字機,可惜最後未獲得量產的機會。(圖源:wikipedia)

➤真正的探究與實作,必須培養從小處開始嘗試發明的習慣

說到這裡,郭文華進一步提出他的擔憂:當我們不熟悉諸如中文打字機這樣的歷史故事,因而不了解發明的實際樣貌,在教育和文化上將不利於培養下一代的發明者。「我們喜歡看台積電,都只看大的東西,我們都忘了很多小的東西是要慢慢培養出來的,而這需要看整個國民對這種工作有沒有興趣。」

此刻,全國上下所有高中在108課綱下都已開始推動各種「探究與實作」,郭文華呼籲我們更應藉此建立對發明的正確理解,不應被舊有的典範綁架。「到底創意怎麼來?隨時隨地、甚至沒什麼錢就可以進行了。不是放三台3D列印機,結果教育部官員來了才開,那不叫做發明。」

什麼才是正確的做法呢?郭文華說,「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會有空白的實驗室,讓大家進來玩,車床、金工、工具機,自己走走看。這種東西才是發明的根本。」他呼籲,各界要認識發明的真正意義,必須建立不害怕失敗、不追求「大發明」的思維,才能真正培養發明的習慣。鼓勵大家自己想辦法透過發明解決問題,也才不會都認為是政府要代替全民處理所有問題,也不會讓大家最後「一直都喜歡在外面看,或是在那邊留言『為什麼台灣沒有?』、『我們要就要做第一個』。」不論是己願他力還是好高騖遠,結果都只會是不斷空轉。

「到最後,只會有幾個人能成就台積電,但其他人會去日星鑄字行,也是在發明」,郭文華這樣總結他的看法:「不要老是講台積電、講誰是下一個台積電。要看你生活周遭裡有沒有這種創造的文化,也許只是摺摺紙,只是在教室裡做做木工,你有這種hands on(按:實際動手操作)的東西,才能有創造的文化。」


(圖源:臺灣商務)

➤發明不總是硬體研發,更常是關於「使用方式」的軟性改造

除了「大小」與「成敗」之外,郭文華還提醒讀者可以注意一件事:《中文打字機》中提到的許多改良和嘗試.其實都不是所謂的「硬發明」,並未運用新的技術原理、開發新穎的設備裝置,而是某種「軟發明」,從物件的使用方式下手,嘗試在功能上有所調整,藉以回應某些特定的需求。

具體而言,由於中文不是拼音語言、字元非常多,中文輸入的最大瓶頸因此一直是:怎麼讓使用者快速找到正確的字。針對這點,張介冠也補充實務上的技術面知識。他分享,不論是打字還是印刷,「一開始學的時候有表格可以看,熟悉後就會越來越快。」


活字版印書的鉛字印章。(圖源:臺灣商務)

而面對同樣的發明,每個師傅之間的能力也會有一定的差異,張介冠說:「我們撿字的標準是1個小時1000字,打字是500、600多個。但我們裡面最厲害的師傅,含摸魚的時間,8小時可以寫1萬6000字,每小時平均2000字,非常厲害,是天生的快手。這些都要憑記憶,訓練到最後眼睛不是看字盤,是看文稿,手伸去就能拿到那個字。」

說到這裡,張介冠笑著補充,這種事情「無師父」(按:不是靠人教會),是「做久著有」──在已經被發明出的機器面前,要能操作得好,還是得靠經驗累積才能達成。

在這個背景下,不同公司出品的打字機之間,最大差別主要其實不是核心的技術和硬體條件,而是讓字元排列更符合師傅、打字工的需求。硬體技術在早期確實也有一些改良,但發明家們處理這項問題的「時間非常短」,郭文華解釋:「因為最難的問題是找字,短期內很難有突破,軟的技術無法解決,所以硬的做到這裡就好了。」

有些發明家會嘗試以不同的原則排列字元,或者在既有原則下做出微調,比如讓常用字更好拿取——顯然,這些差別都不是硬體技術邏輯的根本變革,因此都只屬於郭文華所謂的「軟發明」。

而這類發明又恰恰是另一種我們太容易忽略的型態。在主要強調「愛迪生發明電燈泡」、「奧本海默團隊發明原子彈」之類故事的傳統典範引導下,我們對發明的想像經常只限於「成功且重大的硬體」。對此,《中文打字機》的故事能夠擴充我們的想像,郭文華所謂「發明的大道理」,指的也正是這一點——不僅讓我們更了解各種「小型的」和「失敗的」發明嘗試,更讓我們看到發明家在解決問題時,經常也會嘗試各種「軟性」的作法。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中文打字機:
機械書寫時代的漢字輸入進化史

The Chinese Typewriter: A History
作者: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
譯者:賴皇良、陳建守
出版:台灣商務
定價:6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博士,現為史丹佛大學歷史學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東亞史和科技史。他領導的「數位人文亞洲」(DHAsia)是史丹佛大學亞洲研究的重點項目。著有《容受國族:現代中國的民族識別》(Coming to Terms with the Nation: Ethnic Classification in Modern China)、《研究的起點:從自我出發,寫一個對你(和世界)意義重大的研究計畫》(Where Research Begins: Choosing a Research Project That Matters to You (and the World))等作品。

2018 年,他以《中文打字機》同時獲得美國漢學界的費正清獎(John K. Fairbank Prize)及列文森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的特別榮譽獎(Honorable Mention),歷年來只有包括周錫瑞、杜贊奇等人在內的4位學者能以單一著作榮膺雙料獎項,這說明本書備受中國及東亞研究圈高度肯定。本書也榮獲劉易士.孟福獎(Lewis Mumford Award)、《CHOICE》雜誌評選的 2018 年度傑出學術主題(the CHOICE Outstanding Academic Titles for 2018)以及 2020 年布里德獎(The Bridport Prize)。

著作文章散見於《亞洲研究雜誌》、《技術與文化》、《外交事務》和《外交政策》等雜誌,《洛杉磯時報》、《大西洋月刊》、英國廣播公司都曾刊登他的作品。他也應邀於 Google、微軟、Adobe 等科技公司舉辦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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