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西村培《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記憶中的日劇畫面瞬間變得清晰。日本服務業引以為豪的「用心款待」（おもてなし）是不少經典日劇的主題，故事的舞台包括溫泉旅館、機場、飯店，當然更少不了百貨公司，也因此創造了許多精彩的熱血職場劇（即使有時過於理想化）。

而看《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如何透過10個小故事，把新人接待員秋乃「一生懸命」解決顧客疑難雜症的過程刻劃得生動又有趣，簡直就像又欣賞了一齣絕無冷場的好戲。唯一的差別在於，當秋乃在故事裡展現「好客情意」時 ，對象並非人類，而多半是V.I.A.（very important animals）——那些已經絕種的動物，包括笑鴞、海貂、日本狼、 加勒比海僧海豹、猛獁象、西西里獅、伊犁鼠兔、 渡渡鳥、斑驢、天堂長尾鸚鵡、大海雀、北方巨恐鳥。

乍看之下，這種擬人化的表現方式，遵循的是傳統「動物寓言」（beast fable）的手法——所有的角色都只是戴上動物面具的人類，搬演著只有人類才在乎的各種情節：久未見面的父女該互贈什麼禮物？預算有限的情況下如何以一枚硬幣的銅板價買到足以取悅病中愛女的商品？心儀的對象交付一枚書籤，以找出同款氣味的香水為交往條件，對香水一竅不通的男顧客能否在銷售人員協助下解決難題？

一幕幕「狀況劇」，在秋乃努力推敲顧客需求、使出渾身解數的努力下溫馨收場。於是明知這些故事「都不關動物的事」，我們還是讀得開心、看得過癮。換句話說，即使主角群是擔任「花瓶」的動物們，讀者也會因為西村培畫筆精緻細膩、時有出人意表的情節，而能毫無違和感地投入故事之中。

➤巧妙收攏的兩條敘事線

然而如果真的把這部圖文書中的動物看成花瓶，恐怕會忽略西村培巧妙交織「熱血接待員線」與「滅絕動物線」的安排。表面看來，書中關於這些V.I.A.何以走上滅絕命運的資訊，都只是像註腳般簡短：「海貂全長80公分，體型很大⋯⋯棲息地位於北美大西洋岸的岩礁地帶，1880年後，再也不見蹤影」、「模里西斯渡渡鳥⋯⋯遭到殖民者帶來的家畜捕食。1687年絕跡」。對照以插畫搭配撰文，為滅絕動物留下紀錄的《逝者如渡渡》，《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中關於滅絕動物的簡史，可說是平鋪直敘到不帶情感。

就以在兩書中同樣被提及的加勒比海僧海豹來說，《逝者如渡渡》的作者申賦漁這樣寫道：「蜂擁而入的歐洲人，對海豹展開了瘋狂獵殺。起先，他們感興趣的是海豹的脂肪，後來，他們的目光，又緊緊盯上了剛剛出生的小海豹⋯⋯人們獵殺牠們，不是為了飢餓，而是為了用牠們的毛皮做成奢華的皮衣。他們甚至在小海豹還沒有完全死亡的時候，就剝割牠們的皮毛。」其中對人類惡行的批判，顯然非常直接了當。

那麼《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又是如何回顧這段過去呢？不但看似只有「性格溫厚，沒有警戒心，因此獵人們很容易就能接近牠們」這樣中性的敘述，西村培還特別讓加勒比海僧海豹擔任「奧客」的角色，對秋乃予取予求。這個乍看「抹黑」的安排其實別有用心，帶出了人類不知檢討的一面——外商員常盤先生不滿秋乃的體貼過頭，批評她對於任性顧客的積極回應，只是讓對方更不知節制；常盤還因此把「自取滅亡」的秋乃，類比於加勒比海僧海豹：「遭到濫捕而絕種的動物案例很多，但允許敵人接近，缺乏警戒心，就是自己的問題了」。

透過他「檢討被害者」的不當發言，西村培一方面呈現了人類中心主義者的自以為是，另方面又再次凸顯了好客情意的價值：願意超越客服範圍、用最大限度展現待客情意的秋乃，其實非常難能可貴。在多則故事中，西村培都成功地把兩條線收攏在一起，達到不用訴諸強烈譴責，也可以引人深思的目的。

➤如秋乃般「好客」

直到書末，西村培才以較大的篇幅，透露了這本書有意「留下受難的故事，以免類似的慘劇一再上演」這樣的企圖。在企鵝艾路路先生講課的橋段中，提到19世紀首間百貨公司於巴黎出現，而大海雀也在那時滅絕。以跨頁篇幅呈現的，當年百貨公司裡人潮洶湧的盛況，暗示正是消費主義下這座「人類慾望著彼此慾望的舞台」，擠壓了其他物種的生存空間。

但西村培又刻意選擇以百貨公司為場景，打造一個「用人類的方式款待、供奉被人類滅絕的V.I.A.們」的烏托邦，顯然頗有恨不能改寫歷史、重新來過的意味，寄託著對於「人類和其他物種和諧共生」的期待。

從這個角度來看，「好客」（hospitality）這個動物倫理學的關鍵字在此書中如此重要，絕非偶然。當然，重寫過去的歷史並不可能，就算能以科技複製來復育滅絕動物，也涉及重重問題； 但我們都能試著像秋乃一樣，展現好客的情意，而人類若真有心避免重蹈覆轍，學習悅納異己，將是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