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臺北詩歌節》咖啡與詩駐站計畫「詩生萬物,萬物有詩」現場側記

表演工作者余佩真擔任直播主,帶大家一覽《詩生萬物,萬物有詩》的咖啡與詩駐站計畫,右為詩人騷夏。(本文照片由臺北詩歌節提供)

說起每年臺北詩歌節,最期待的除了精采的開幕詩演出,還有各種創意橫生的跨領域詩行動。今年度詩歌節首創名為《詩生萬物,萬物有詩》的咖啡與詩駐站計畫,選擇疫情前搖身變為「咖啡街」的金門街進行5場結合食物、動物、植物、杯中物、錯物(誤)的活動。雖然策展人鴻鴻自陳不太喝咖啡,但他表示咖啡廳和世界各地的文學都存在非常緊密的關聯。

因為名額有限,在報名踴躍的情況下令許多讀者扼腕。還好,臺北詩歌節貼心地邀請表演工作者余佩真擔任直播主,讓無法親身參與的讀者也能在螢幕裡一窺這些活動。從金門街口的王貫英先生紀念園出發,在直播的3小時當中,「詩」與「萬物」會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體驗呢?

潘家欣的「食物」: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

「希望大家可以玩這些詩句、感知這些詩句,透過觸覺和味覺享受讀詩的過程。」推開NUKI Coffee的店門,長桌上整齊擺著剪刀、膠水和8種顏色的紙,潘家欣正娓娓談著上頭的選詩。

印在深橘色紙上的是〈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收錄於漫漁即將出版的詩集《夢的截圖》。這首詩用「詠物」的形式讓潘家欣深有所感──「為什麼我們要符合橘子的標準?橘子並不是唯一的水果,為什麼每一個女人都必須是橘子?」社會不斷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多子的「好橘子」,這首詩在溫柔且堅定的叩問中,揭露了世界對女性身體與身分的想像框架。

從議題抽離,潘家欣選了自己的短詩〈葡萄〉,短短兩行「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讓大家會心一笑。被稱為「水果王國」的臺灣有著各式各樣的葡萄,但什麼葡萄才算是好吃的葡萄?如果怎樣都不能符合大家的期待,不如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同樣是潘家欣的詩,描述親子日常的〈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曾在臉書引發討論;若從哺育的概念延伸,「媽媽是食物」便顯得合情合理。

母親也有離開人世的一天,身體火化後終將變為骨灰──「有誰規定骨灰不能吃嗎?」潘家欣笑說,自己是個容易讓大家惱怒的作者:「我們的相遇其實很短暫,但我們分開又不是真的分開。媽媽會用不同的方式回到孩子身邊,孩子也會用不同的方式回到媽媽身邊。」可能是糖粉的甜,撒在點心上;也可能是鹽巴的鹹,聯想到海邊的回憶……各種味道是親子相互填充的狀態──「我把媽媽吃進我的身體裡面,就像我曾經在媽媽的身體裡面。」


長桌上整齊擺著剪刀、膠水和8種顏色的紙,詩人潘家欣(右二)正娓娓談著上頭的選詩。

除了以上詩作,還有楊佳嫻寫慾望與情感的〈木瓜詩〉、柏森寫與蘋果相遇的〈果的內觀〉、鄒佑昇援引印度星相學的〈羅睺〉等,潘家欣共挑選了8首「食物詩」分享。參與者選好喜歡的詞句並剪下、黏貼在明信片上,然後依照顏色製作食物串──每首詩都對應一種食物,比如米黃色的紙是瞇的〈切鳳梨時,關於心的幾種隱喻〉,對應著「鳳梨乾」;深紅色的紙是阿廖的〈七分熟〉,對應著「牛肉乾」。

「這裡面有個陷阱題,」調皮的潘家欣提醒大家:「〈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和〈羅睺〉沒有對應的食物,所以大家要小心不要把這同一首詩的素材串得太多,否則可能會得到意外的結果。」是呀,骨灰該是什麼?代表星象的詞彙又該是什麼?活動的設計令人眼睛為之一亮:骨灰對應「棉花糖」,而羅睺對應「鹽巴」。

我看著正專心直播的余佩真,她手上的明信片貼著五張「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最後配上一條鄒佑昇的摩斯電碼。讀詩讀到最後,是幾顆綠葡萄在竹籤上排列──撒上鹽巴後並不死鹹,反而讓詩顯得更加甘甜。

➤羅毓嘉的「錯物」:那些錯誤都被留下來了

隔著「咖啡學人-老傑克」的落地窗,羅毓嘉臉上掛著他招牌的笑容。「寫詩這件事情,很多時候是從詩人本身生命的不幸開始。」我看他侃侃談著寫作與生命中的錯誤,一旁的余佩真則細細翻讀桌上的一本本冊子──是民國88年左右、建中時期的「生活週記」,裡頭以工整筆跡埋藏著種種心緒。

高一就出櫃的羅毓嘉自陳生命中有許多錯誤的戀情,當時的他把所有愛不到的灰暗心情全都寫在了週記本,配上老師偶爾的評語,這些青春的對話顯得無比珍貴。「幸好當時有把這些東西寫下來──遇到現在的男朋友時,才知道這個相處模式是自己喜歡、是自己需要的。」當這些天崩地裂的愛情把生命的寬度拉開,寫作也才獲得更多的養分,才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


余佩真則細細翻讀詩人羅毓嘉建中時期的「生活週記」。

在這場活動中,參與者必須事先準備一首自己寫的、關於「錯誤」的詩,以分享彼此的生命經驗。一開始以為是錯誤的人事物,在作品裡面呈現出來以後,許多參與者都說彷彿「整理好了」、「可以放下了」。

「我覺得我的體感滿不一樣的,寫詩這件事情對我而言還是有點陌生,會對自己有點期待,這個過程滿凌虐的。」余佩真向羅毓嘉朗讀自己寫的詩,分享寫作與生命的聯繫。微雨的午後,兩人在咖啡廳裡掏心掏肺地相互分享,限時開張的「人生相談室」裡盡是感動。


詩人羅毓嘉侃侃談著寫作與生命中的錯誤。

➤鄭琬融的「杯中物」:圖像的理解也是一種回應

走進「小地方seams」,昏暗的燈光讓狹長的空間別有一番風情。閱讀駐站詩人鄭琬融的詩作〈東邊〉,余佩真說自己沉浸在某種想像力當中,被一顆心的執拗與率真給感動:

我們比賽誰能讓太陽先燒死
我去了東邊
你說你要去更東邊
後來我們乾脆繞了地球一整圈
撞見你
我們從未如此年輕過

「希望來參加的人們能花個幾分鐘好好閱讀一首詩,」鄭琬融說:「突如其來的書寫要求對普通人可能顯得困難,或許轉而圖像的理解是一種更適合的回應。」這場的活動雖然採取了「拼貼詩」的方式進行,但拼貼的並不是文字,而是形色各異的圖像。

入座以後,每人會各抽一張詩卡,上頭印有調酒的詩籤;當大家拼貼完成、將圖像填滿牛皮紙之後,可以到吧檯兌換相應的酒飲。鄭琬融神色認真地逐一解析,給予所有人回應。這些互動與成果讓她感到驚喜:有人揀選同色系的素材,有人利用黏土製造出立體景深,還有人不選擇黏在詩卡上,正反兩面各呈現出不同的風景──是一個整體,而不是各分東西。

余佩真選到的詩,是谷川俊太郎〈二十億光年的孤獨〉節錄:

那些花瓣
從海岸大廈八樓的窗口
以最輕的琶音像我飄散而來

旁邊參與者抽到鄭琬融的〈世界之風〉節錄:

「要怎麼在這充滿意外的列車
使一個念頭純粹?」

而他以詩句拼貼出的圖像,無論在主角、景深、構圖都有精巧的安排,讓余佩真看到後不由得驚呼。眾人在吧檯邊以詩佐著四款飲品:自釀的咖啡蘋果酒、檸檬酒加西西里咖啡、荔枝紅茶酒以及小地方特調梅子氣泡飲。小小空間的鄭琬融彷若解籤的調酒師,在背景爵士樂的搖晃裡,帶領參與者度過杯中物的小時光。


鄭琬融彷若解籤的調酒師,在背景爵士樂的搖晃裡,帶領參與者度過杯中物的小時光。

➤隱匿的「動物」:答案都在你心中

隱匿的詩作往往在靈動中,呈現出其對世界的不滿。這種具有張力的特質,讓剛走進UNI CAFÉ的余佩真對個性如貓、人如其名的隱匿激動地說:「你的厭世接住了我的不誠實!」

看著坐在對面的隱匿,余佩真在桶中抽選了一支以紙膠帶封住的籤,裡頭全部都是隱匿手寫的、關於動物的詩。隱匿笑說,自己被其他參與者說有「仙姑」的體質,希望大家可以更放鬆地說出自己的煩惱。

「我的煩惱就是,我渴望臺灣獨立。」余佩真坦言,自己渴望創造社會的凝聚力,同時卻又害怕會造成衝突。聽到這樣的煩惱,隱匿似乎被震驚到,畢竟之前的參與者提出的都是工作、愛情、健康等很個人的層次,第一次碰到如此面向社會的問題。

打開捲起的紙,映入眼簾的是藍色筆跡寫在綠色格線稿紙。余佩真抽出的詩籤是隱匿的〈野貓〉,以下節錄:

我喜歡
在那裡呆一下
假裝自己也像那樣
曾經那樣
或即將那樣
眼底有光
性格頑強

對照eL的〈在我散步的時候〉,今天的任務是找出兩首詩中共同的字,一起討論解籤。「但也不一定是字面上的……」隱匿偶爾出言補充,兩人就這麼在貓咪不時走動的咖啡廳裡,來回討論困擾與詩作的關聯性。

「我都是讓讀者自己去詮釋、去推演,我不會說答案是什麼,」隱匿神情認真地說:「答案都在你心中,不是由我來告訴你。」

➤騷夏的「植物」:我們都是空氣鳳梨

從食物出發,我跟隨余佩真來到最後一站「克爾咖啡」,抵達以空氣鳳梨為主軸的植物場。食物和植物看似有著隱微的關聯──這裡有鳳梨可以吃嗎?

「空氣鳳梨和我們平常吃的鳳梨有親戚關係,但不會長出真的一顆鳳梨,兩個長得非常不一樣。」說起植物的騷夏雙眼放光,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植物生長、澆水、造型的話題:「『小精靈』開花以後,會從旁邊長出側芽,母株本身會慢慢枯萎,慢慢步入死亡」、「我希望我的『章魚』肚子大大的才可愛,但是『章魚』常常會有爛掉的問題,所以要甩乾」、「你們看這個『花中花』和『菘蘿』,差非常多對不對?」

騷夏理了理思緒,指出這些空氣鳳梨不用土壤的附生性格,就彷彿借用「譬喻」當成自己的養分,和寫詩的概念很類似,兩者都很自由。


詩人騷夏的「植物場」以空氣鳳梨為主軸。

自稱「植物宅宅」的騷夏為植物詩下定義:詩裡面有植物當譬喻主體的,比如「紅豆生南國」或是土地詩人吳晟筆下的臺灣原生種,都算是植物詩。為了更好理解,騷夏朗讀兩首詩,包含以《詩經》為典故、曾在食物場出現的楊佳嫻〈木瓜詩〉節錄:

木瓜已經向你擲去了
此刻我神情鮮豔
億萬條微血管都酗了酒
等待你游牧著緘默而孤獨的螢火
向這裡徐徐而來

幾年前在臉書被高度討論的蔡仁偉〈封閉──寫給校園霸凌事件〉是另一個案例:

小時候覺得好玩
就用手去碰含羞草
看它縮起來 

可是 從來沒人認真想過
要過多久
它才能重新打開

騷夏說,這首詩掌握含羞草「摸了就會縮起來」的特性,揣摩霸凌者的「摸一下又沒什麼」的狀態,很精準地描寫被霸凌者和霸凌者的兩樣情。

要如何用「空氣鳳梨」寫詩?騷夏分享前幾天去採買空氣鳳梨時,自己比較晚回家;家裡的貓咪因為沒有準時餵食,就對著騷夏手插腰、生氣的樣子──「如果用貓咪的角度來寫空氣鳳梨,會發生什麼事?」

參與者在騷夏的示範後紛紛提筆:有的寫下初初萌芽的戀情,有的從校園霸凌聯想「權力」和自己經歷的職場霸凌經驗。「詩是一種類似『膝反射』的文類,很容易包藏情感。希望植物可以安慰你的心。」騷夏溫暖地回應。

在活動最後,騷夏說其實如果寫的詩沒有用到「空氣鳳梨」之中任何一字也沒關係。「畢竟所有詩都是從我們的心田長出來的,也都算是廣義的植物詩。」如此結論似乎為整場咖啡與詩的駐站計畫,寫下了一顆種子般的句點──只要有詩,就能不斷發芽、不斷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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