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無以言狀的鱷與情:陳智德讀張貴興《鱷眼晨曦》

2023-03-22 11:00

張貴興的寫作猶如一把細密的梳,理出小說敘事風格以外,染織出一幅如煙如畫的地方風物文化歷史手卷。《鱷眼晨曦》共28章,刻劃一個一個沁著南洋傳奇的人物:具鐵質心性的、善於口琴的田金虹田金樹兩爺孫、散溢香氣的方蕪、善於轉換策略的左翼游擊隊長揚波。連器物都沾上人物色相:純隕鐵打造的克力士匕首、許氏兄弟的七支古裝美女彩繪油紙傘,一一與人間的愛慾、甚至政治相關。

《鱷眼晨曦》的文字自有一種濃郁的南洋藝術格調:「方蕪撐著油紙傘走在雲落街頭時總是傘緣低垂,傘面的古代方蕪某種程度澆熄了相思的折磨,但也搧動了更洶湧的慾火」。故事重心從第四章正式開展,第一個焦點落在19世紀末的婆羅洲雲落(另名「倫樂鎮」,雲落之稱源自當地客家語),穿插著田金虹遊走於礦場與鱷魚的狩獵、方荒與方蕪父女等人的故事。

精於吹奏口琴的田金虹,終於憑藉客家歌謠,吸引到方蕪的芳心眼光,敘事者延續著一道濃郁的南洋藝術格調以澆灌這一段美得令人顫抖的愛慾書寫:「他親吻她的耳垂時,她停止吹奏,顫抖得像暴風雨中的朱槿花。」更驚心的是當中的顫抖,很快由敘事者筆鋒一轉而抖得更深沉,突現的蒙面客引來一番搶劫與抵抗、打鬥的場面之間,在田金虹以至讀者都無法覺察當中,方蕪已被巨鱷襲擊、吞噬而沒。這是小說的第四章,雲落故事之始。

返回小說的第一章至第三章,則可說是《鱷眼晨曦》那雲落故事的楔子、本事、前奏,由1953年6月2日西敏寺舉行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加冕大典作為整部《鱷眼晨曦》敘事的開端,藉加冕典禮的各種細部描述,穿插公元1066年、1087年,以至15世紀、16世紀的或開明或陰暗的英帝國建設史、皇室史、殖民史,或明或暗的穿插敘述語言,有時暗藏機杼,譬如這段:「整個倫敦塔中,只有六月的煦風和殘陽中搖曳生姿的懸鈴木、榆樹和爬滿血腥塔城牆的常春藤,約略顯示出一點喜慶氛圍。」當中的喻示,往往是不經意的,但敘述者就在那「煦風」、「喜慶」的描繪以外, 穿插「殘陽」、「爬滿血腥」這樣的用詞,讀者如能細察,仍會感到相當矚目,除非,讀者有意略過一切的陰暗。


Coronation portrait of Queen Elizabeth II, June 1953, London, England.(圖源:wikipedia

敘事者對加冕大典有相當精細的敘述,從王冠、馬車、兵衛、儀式用具,到禱文、佈置、服飾等等的文字描繪,都可媲美一齣華麗大電影的精巧鏡頭,當中不會是杜撰或僅憑單一個體的回憶可就,敘事者明顯經過一番資料搜集,但其要點或不在於歷史場面的重現,這筆鋒不單關乎歷史的,更是敘述出任何個體都無法描述的場面,重要的是其語調風格,當中仍是不經意地,突顯典禮中不為人注意的場面,如第一章第五節的結束:「『地毯突然凸起一角,我卡在地毯上,像陷入泥沼,』65年後,91歲的女王對加冕禮專家布魯斯抱怨。『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又如第九節的結束:「公主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緊拳著的右手五指緩緩打開,一根黑色的毛髮飄落到地上。那麼細小的一根毛髮,當然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些有關細微小節而不經意的描述,往往作為一個節點的結束,卻暗示殖民地文化種種華麗的表象中,總有若不透過文字、不藉著小說則無以言狀的情事。

到第二章,故事由雲落宮殿大戲院的加冕禮紀錄片開始,講述英帝國南洋殖民地氣氛下的雲落人物故事,彷彿仍與殖民的一切相連、與人物的生活、喜好都密不可分,小說由此點染出一種心態上的殖民,或是一種自然的融入了其中,是不經意地的:「金樹的祖父田金虹在加冕禮舉行前後,埋頭鑽研過女王擁有的王冠和珍寶」,1953年,96歲的田金虹被選為華人代表,作為三大民族:華人、馬來人和伊班人的代表之一,遠赴倫敦參觀加冕典禮,卻一再因病錯失親身參觀典禮的機會。

田金虹過身後,由他的孫子,田金樹接過了故事,繼續鋪演下去。第二章第三節,敘述婆羅洲叢林的鱷魚和黃冠夜鶯之間的微妙連繫:「鱷魚襲擊岸上獵物前,黃冠夜鶯就會開始鳴唱,美妙的歌聲和變幻無窮的羽色讓鱷魚忘了獵食,也讓獵物從容脫逃」,黃冠夜鶯的歌聲,在此成為鎮服狩獵之力,「是歌聲,或是變幻莫測的彩羽,或是兩者,保住吼鹿的一條命」,其間彷彿一種柔性的相抗:「祖父說,女王清新脫俗的嗓音讓祖父想起黃冠夜鶯對鱷魚的謳唱。『黃冠夜鶯總是會停止歌唱的』,金虹說。『鱷魚的飢餓感永遠不會消失。』」小說於此以黃冠夜鶯與鱷魚的柔性相抗,喻示兩代人對殖民接受的差異。

第三章續寫殖民史的複雜性,1885年7月黃昏,21歲的田金虹狩獵鱷魚時,意外得到一具鱷魚肚中的口琴,然而,田金虹後來知道,口琴來自一名被鱷魚吞噬的女子,原因是「英國女子是口琴高手,吸引巨鱷襲擊女子的就是淒涼優美的口琴聲。」樂聲、美麗、文明,竟是引致凶暴的源頭,殖民與現代文明本身附帶無可否定的華麗的吸引力,但在另一層面,現代文明又往往伴隨產生著殘暴、以至對於美的扼殺,作者藉以沉思殖民主義華麗的複雜歷史脈絡以至本質,以至暗示殖民史本身的複雜性。


生活在婆羅洲的暹羅鱷(圖源:flickr/lonelyshrimp

 第三章第三節,回顧1853年19歲的田金石被「賣豬仔」到南洋,其後艱苦創業,十年後的1863年,「晉身砂拉越王國三大富豪之一」,但這一節故事的重點不在於田金石的發跡,而是克力士匕首的神秘源頭。第四節描述懷藏克力士匕首的女子刺殺帝王,當中真正的戰意和殺著,在於女子的美貌,並與克力士的神秘香氣和毒性氣相連,小說於此或暗喻了殖民地同樣無可言說的帶有魔性的反抗。

方蕪被巨鱷襲擊而亡後,雲落的故事在第六章由獵鱷風潮的掀起再度展開,獵鱷行為表面看似乎源於挽救人命,然而敘事者強調當中的亂象:「獵鱷風潮擾亂鱷魚生態,也擾亂雲落人作息。」彷彿再與第一至第三章的殖民地或明或暗的描繪呼應。田金虹畢生無法忘懷方蕪,田金虹以高齡謝世後,小說故事由田金虹的孫兒,愛好天文學的田金樹接續,同時出場的有金樹的同學和同代朋友,冰淇淋、鳥屎椒和老四、紅番、崔淡容等人,敘述一段60年代末期的故事,當中不時穿插受左翼思維影響的人物對話:「紅番笑瞇瞇的看著崔淡容。『妳,聽港臺流行歌曲,腐化墮落分子』。」這群年輕人如此以左翼思維術語互相嘲笑,一個個都成了「資產階級腐敗分子」。

左翼政治,猶如前述的殖民地典禮,在這小說敘事下,再次成為越過其表象場面的、無以言狀的語言情境,並到了小說的第十四章再次互相呼應。1970年初,穿著戰鬥裝的青年游擊隊,改名換姓以隱密身分,新名字都必須有左翼記號,第7支隊隊長、後來成為政治犯被關押5年的揚波對他的隊員說:「同志如果想改姓,就改為毛姓,表示對毛主席的尊敬,以毛主席思想為最高指導」。

然而小說敘事當中,始終讓政治話語流露現實情境中未必願意宣揚的情事:「人民軍被政府收服和解散後,揚風在雲落開了一家餐館,自費出版《革命和烹飪》美食書,一度造成熱銷,餐館也門庭若市,80年代後,在環保組織和動物保護團體指控下,暢銷書被政府列為禁書,但揚風也賺足錢,和一個60年代後期向政府投誠的女同志生下兩個寶寶,全家移民澳大利亞。」揚風是前述改名換姓的游擊隊青年之一,從革命到烹飪,從熱銷到被禁,從投誠到移民,是諷刺,但更像是另一種無以言狀的,喜劇式的諷刺。

之後,再有田金樹的故事、叢林間的口琴、黃冠夜鶯的歌聲,在甘蜜河畔浮游的被歌聲吸引的巨鱷,也有殖民者和鱷魚的淚,但最迷人的始終是愛情,而不是穿插其間的有關這個世界的戰爭。張貴興的小說《鱷眼晨曦》具有奇幻而綿密的敘事、濃郁的藝術風格化文字,而最引人沉思的,是穿越叢林間真切的愛慾與殖民、政治、戰爭之間種種複雜的糾葛下,如何藉著鱷魚與黃冠夜鶯般看似相違而緊密牽連的意象,鋪寫一段一段獨具南洋視野情懷的無以言狀的生命。


砂拉越境內的叢林(圖源:wikipedia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鱷眼晨曦
Eyelids of Morning

作者:張貴興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臺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臺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野豬渡河》等。

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博客來年度選書、Openbook年度好書、亞洲週刊十大小說……等。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首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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