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繪本大師》生而為畫,繪畫維生:美國兒童圖畫書的先驅者汪達.佳谷(Wanda Gág)

(右圖翻攝自《Wanda Gág》,Borealis Books出版)

(右圖翻攝自《Wanda Gág》,Borealis Books出版)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Openbook為喜愛圖畫書的大小讀者,精心規畫「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將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

童話在口傳歷史中,混合了時代觀點,不斷被重述或顛覆,再加上新興科技和媒體的推波助瀾,使得童話敘事產生繁複的變體和多元的風貌。

陳志勇於2015年出版的《白骨在歌唱》,以雕塑型態為《格林童話》賦予新生,是一次極為大膽的挑戰。盡管托爾金認為:插畫無論本身多麽出色,對於童話故事幾乎沒有任何幫助,但是蘊藏在童話間的驚異和不確定性,仍吸引著無數的藝術家,投入想像的實驗。

以視覺創意重塑《格林童話》的歷史,已經非常悠久。從20世紀初Walter Crane、Arthur Rackham、Edmund Dulac等人著重裝飾性的畫風,到近期Andrea Dezsö迷人的黑白剪紙插圖,無數的藝術家發揮豐沛的創造力,為《格林童話》注入新意。而其中很少有人能像藝術家汪達.佳谷(Wanda Gág),她於1936年將德語《格林童話》翻譯為英文,並繪製插圖的版本,對後來莫里斯.桑達克、大衛.霍克尼和愛德華.戈里的古怪精采詮釋,產生了重大影響。


汪達.佳谷為經典故事《格林童話》繪製插圖(翻攝自《Wanda Gág》,Univ Of Minnesota Press出版)

被譽為美國圖畫書先驅者的汪達.佳谷,於1893年3月11日出生在明尼蘇達州的New Ulm。她出生的小屋滿是臭蟲,叮咬著搖籃裡的小寶寶佳谷,自人生初始,環境似乎就不斷考驗著這個女孩,她多舛顛仆的人生,比她筆下的童話更像童話。

佳谷的父親Anton Gág 1873年從波希米亞抵達美國時才14歲,隔年他在New Ulm的農園找到工作,主人發現他擁有藝術的天賦,讓他到芝加哥的藝術學校學習了幾個月,這是他唯一接受過的藝術培訓。後來他成立了攝影工作室,同時也以畫畫、裝飾房屋和彩繪教堂維生。

1888年Anton的攝影工作室徵求有藝術氣息的助理,佳谷的母親Elizabeth Biebl Gág原在旅館當女傭,但她愛好藝術,而且擁有能讓小孩拍照時微笑和坐定的特別技能,成為攝影師最好的幫手。兩個同樣遠從波希米亞漂泊他鄉的年輕人,在1892年攜手共組家庭。

這個家庭的成員不斷增加,在佳谷之後,又多了6個妹妹和弟弟,Anton為他的大家庭於1894年親手蓋了新居,並在閣樓設計了擁有明亮大窗的工作室。儘管閣樓寒冷又漏水,佳谷依然喜歡靜靜的陪著父親攝影或作畫,那是屬於父女倆獨一無二的時光。她難忘空氣間流動著松節油的氣味,更記得父親溫柔的告訴她:「永遠要用自己的方式觀察世界。」


汪達.佳谷(後排右)與兄弟姊妹的合影(翻攝自《Wanda Gág》,Univ Of Minnesota Press出版)

雖然佳谷家和鄰居們一樣來自波希米亞德語區,但是這個以「藝術」為核心的家庭,卻被視為異類。孩子們穿著寬鬆的長袍,寧可赤著腳在後院唱歌、跳舞或演戲,也不願到街上和其他小孩玩耍。佳谷一家自成世界,即使經濟窘困,仍然鼓勵孩子們盡情畫圖、看書、寫作和說故事。

佳谷從會握筆開始,就不停的畫畫,原先希望她成為音樂家的父親,開始對她未來成為畫家寄予厚望。她喜歡充滿了色紙和顏料的幼兒園,但是必須同時說英文和德文的小學生活讓她感到困惑。尤其是算數,她永遠不瞭解它們有什麼意義,經常神遊天外而被老師責罵,但鼓勵她盡情創作和想像的爸爸卻自豪的說:「我的小汪達又在做白日夢了!」

直到四年級,獲准從學校圖書室借書回家,讓佳谷發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新天地。那些英文童話故事書,連結起從小祖父母為她說的德語童話和傳說故事,文字向她展現了神奇的魔力,英文突然變得容易了。她如飢似渴的到處找書看,再把書裡的故事說給妹妹們聽,還嘗試自己寫故事。她不停的畫畫和閱讀,曾經因為用眼過度,被醫生要求躺在暗室裡一個星期。

為了這個食指浩繁的大家庭,佳谷的父親關閉了攝影工作室,離家到外地接更多的工作。在彩繪教堂時,他曾經摔傷了腿,還因粉刷造成肺部疾病。媽媽陪著爸爸到奧瑞岡州養病,希望海邊的空氣能治癒肺結核。當父母不在家時,佳谷扮演小媽媽的角色,一力承擔家務並照顧弟妹。


圖畫書創作者汪達.佳谷(翻攝自《Wanda Gág》,Borealis Books出版)

父親的病不時反覆,且日趨嚴重,剛上高中不久的佳谷為了分擔母親的工作,很快的休學在家,她不能上學、無法畫畫,一心祈禱父親能好起來。然而就在1908年的5月22日,父親將15歲的佳谷喚到身邊,用德語最後一次對她說:「爸爸沒辦法實現的事,汪達必須去完成。」(What Papa was unable to accomplish, Wanda will have to finish. )

佳谷沉浸在喪父之慟中,起初無法明白爸爸遺言之意,除了代替父職支撐家庭,她還要做些什麼呢?漸漸的她才明白,爸爸是鼓勵她要繼續做她夢想的事,也是爸爸自己已經開始卻無法完成的工作,那就是成為一名真正的藝術家。

然而現實無情的橫亙在她的前路,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只剩下7個小孩和一個悲痛欲絕的寡婦,鄰居們建議佳谷輟學去做女僕養家,她沒有接受他們的意見。她深知如果想成為藝術家,一定要先從高中畢業,日後才有機會再進藝術學校深造。

佳谷一家靠著每週8元的救濟金和母親為人洗衣的微薄工資,勉強果腹度日。當大家情緒低落或飢餓難耐時,佳谷就會講那些情節有趣、結局歡樂的童話故事來鼓舞家人。她為弟妹煮飯、補衣、打掃,只能到學校上半天課,這個少女以堅定的意志緊緊守護她的家庭,並自我承諾:一定要讓所有弟妹至少高中畢業。

她找尋各種可以掙錢的方法:積極參加畫圖比賽並贏得獎金,為仕女的茶會畫座位名牌,到藥房託售自己畫的明信片。她也畫月曆和雜誌插圖,甚至寫詩和故事投稿,她運用畫畫的才華,不放棄賺一分一毫錢的機會。

她最害怕的是有一天家裡再也沒有畫紙和顏料,而就在此時,《Minneapolis Journal Junior》雜誌的編輯Mae Harris Anson突然來信邀請佳谷創作一個10頁的圖文故事,她很快創作了〈Robby Bobby in Mother Goose Land〉,得到50元的稿費和編輯寄來的大包裹,裡面有滿滿的紙筆、墨水和文具,宛如來自天堂的禮物。


刊載於雜誌的圖文故事Robby Bobby in Mother Goose Land內頁(© 2023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好不容易從高中畢業,迫於家計,佳谷到鄉下的簡易小學擔任教師。她發現那裡根本不需要教學,只需要教鞭,當然更無從發揮她的繪畫才能。她想起17歲時在日記寫下給自己的座右銘:「生而為畫,繪畫維生。」即使在這裡讓她多年來第一次吃飽了飯,但她的心靈卻無比寂寞和飢餓。

幸好一年後,兩個妹妹也開始分擔家計。1913年,佳谷得到明尼蘇達聖保羅藝術學校的全額獎學金,終於實現了深造藝術的心願。這是一所極為保守傳統的學校,佳谷經常質疑老師的教法,但仍然勤奮的精進各種技法。沒想到就在1917年畢業前夕,她的母親因長期的憂鬱和酗酒,罹患肺炎而過世。10年間,她在世上最親愛的兩個人相繼離她而去,現在,她真正成為佳谷家的家長了。

在生命的低谷中,突然一個令人興奮的好消息,用另一種方式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得到了知名的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獎學金,這是全美僅有12位優秀年輕藝術家能入選的殊榮。她縱情投入紐約這個充滿活力的藝術大都會,目不暇給的博物館和畫廊,從古典大師的名作到最新潮的藝術革命,打破了過去她被教導的所有規則。她對繪畫的觀念和使用的媒材越來越大膽,除了學會各種版畫技藝,有時甚至將水彩畫在砂紙上。

為了栽培弟妹們就學,除了課業,佳谷也投入商業藝術的領域,為時尚雜誌畫插圖、畫燈罩,甚至成為一家玩具公司的合夥人,設計了系列插圖填字遊戲。當收入越來越穩定,她卻時常想起父親為了營生而無法實現成為畫家的美夢,她害怕有一天也會忘了自己的理想。

於是,她毅然離開紐約,到紐澤西鄉下租了一座沒水沒電的老屋,把它取名為「倒塌的木材」(Tumble Timbers),再撿拾一些廢棄的包裝箱作為家具。她對生活的簡陋一點也不以為苦,因為放眼所及,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召喚她來「畫我!畫我吧!」


(翻攝自《Wanda Gág》,Univ Of Minnesota Press出版)

佳谷在鄉下創作了大量的版畫和水彩,和當時紐約畫壇流行的風格非常不同,但一點也不老派,絕對是現代的。1928年3月,她在紐約Weyhe Gallery舉辦首次大型個展,獨一無二的畫風立刻獲得許多藝評的讚賞,認為她的作品不僅觀點新穎,更有打動人的深刻力量。她賣出了22幅畫,得到了滿意的收入,讓她下定決心不再從事商業藝術。

美國在一次世界大戰後,人們逐漸意識到需要停止依賴英國和歐陸的藝術,加上一批受過兒童文學專業訓練的圖書館員,正在倡議創建兒童閱覽室,因此在1920年代,出版社紛紛開始設置兒童圖畫書部門。畫展期間,Coward-McCann出版社的童書編輯Ernestine Evansu也受到佳谷作品的生命力撼動,那時她正在為這個新領域尋找有創意和才華的新秀,於是立刻邀請佳谷為文字作家繪製插畫,沒想到佳谷向Evansu展示了許多她過去被退稿的文字。

那些寫在5分錢小本子上的故事,是佳谷將聽來的民間傳說和童話,一遍又一遍重述給弟弟妹妹和朋友的小孩聽,再不斷修改的成果。Evansu驚詫於佳谷文字所建構的奇妙世界,希望她能出版一本自寫自畫的圖畫書。

佳谷快速的以她的小貓Snoopy和Snookie為模特兒,畫了幾百張鉛筆素描。她還畫了陽光明媚的山丘和涼爽綿長的山谷,那是爸爸童年嬉遊的田野,而圖中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就像她的爺爺奶奶正從老家的小屋中走出來。當她把草稿給編輯看時,Evansu立刻愛上了這個「又新又舊」的故事,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這本「貓書」將一夕成為經典。

1928年出版的《100萬隻貓》(Millions of Cats),因其文字和圖畫的原創性,於次年得到了美國圖書館協會所頒發的紐伯瑞銀獎。佳谷用最黝黑的墨水,營造出如民俗版畫風格的圖像,並將水墨大膽的揮灑過對開的書頁,勾勒出前所未有的跨頁氣象,她還請自己的弟弟手寫故事文字,將文本與藝術融為一體,這些新時代的筆觸,開啟了美國現代圖畫書之門。

佳谷的設計感使得她的書在視覺上既有趣又與眾不同,但她覺得完成一本書最困難的部分其實不是圖畫,而是如何讓文字非常簡單,卻不顯得遲鈍。《100萬隻貓》詩意的文字,擁有口傳文學精煉和富有感染力的特質,在讀者進行著開心的朗讀遊戲時,佳谷在其中潛藏了黯黑的暗流,情節中貓群間相互的屠殺,反映了佳谷對一次世界大戰造成的破壞和生命損失的厭惡。


《100萬隻貓》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1929年,美國進入經濟大蕭條時期,《100萬隻貓》中的生存競逐似乎又成為人心貪婪造成經濟崩頹的警示。在窘迫的社會氛圍中,佳谷相繼出版了《怪東西》(The Funny Thing)和《妮皮與納皮》(Snippy and Snappy),延續之前作品的特色,依然使用黑白色調和流暢的線條構圖,但佳谷發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糅合自然的力量,為平凡的事物注入特殊的性格和能量。

即使經濟不景氣,佳谷的書依然暢銷,但她不想陷入大量生產的循環中,渴望再度回到美術創作領域,因此拒絕了出版商的要求。1931年,她在紐澤西接近Milford附近買下一座舊農舍,命名為「全創作」(All Creation),自從父親建造的房子被迫賣掉之後,她終於有了「家」的感覺。始終害怕時間不夠的佳谷,在這個遠離塵囂之地,全心為藝術衝刺。

1933年,她推出畫風轉變的《The ABC Bunny》,運用她擅長的版印技藝,在墨色中創造出豐富的灰階層次,並在鋅版上使用蠟筆,用鮮艷的紅色字母來帶動簡單的故事情節。這本英文字母書是她為侄兒Gary創作的,書中所附的「ABC Song」由她的妹妹Flavia作詞譜曲,手寫字則請弟弟Howard完成,是一本集合了手足才華的家庭之書。這本書為她贏得了第二個紐伯瑞銀獎。


《怪東西》內頁(韋伯文化提供)

佳谷不只是圖畫書的先驅者,也是倡導女權主義的先行者,她曾於1927年在《The Nation》雜誌發表了〈These Modern Women: A Hotbed of Feminists〉一文,當時她也為左翼雜誌《The New Masses》和《The Liberator》畫了許多封面。美國女性主義領導人之一的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1935年出版了《三個原始部落的性別與氣質》,佳谷也在同年出版《沒了就算了》(Gone is Gone),這可說是一本原始的女權主義兒童讀物。

《沒了就算了》又名「一個想做家務的男人的故事」,農夫Fritzl認為妻子在家工作比較輕鬆,於是決定兩人交換工作一天,沒料到荒唐、混亂的事件連番發生,一齣雞飛狗跳的家庭災難喜劇就此展開。佳谷小時候,曾聽祖母說過類似的鄉野傳聞,她發揮獨特的黑色幽默加以改編,顛覆了性別刻板印象,讀來既驚悚又滑稽,是一則令人耳目一新的兩性平權寓言。


《沒了就算了》內頁插圖(韋伯文化提供)

因為創作這本書,激發了佳谷上溯德國童話源頭的興趣,1936年她開始將德語的《格林童話》翻譯成英文,並配置她精湛的插圖。但她覺得直譯缺少了原文的新鮮和活潑,於是她採用自由的翻譯法,盡可能保留住這些故事的魅力和精神。她也不避諱呈現故事中原有的血腥和暴力,因為她深信童話故事中湧動的生命力屬於所有年齡層,而不僅限於兒童。

1937年迪士尼製作的首部動畫長片《白雪公主和七矮人》,讓佳谷為電影過分甜美和背離童話原始精神而感到失望。在兒童圖書館的推動者安.摩爾(Anne Carroll Moore)的鼓勵下,她於隔年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翻譯成生動的語言,並繪製活潑細膩的插圖,來回應電影版的「平凡化、消毒化和感傷化」。這本書為她贏得了凱迪克銀獎,1941年出版的《什麼都不是》(Nothing at All),再度得到同一獎項。


《什麼都不是》內頁

在父親過世後,佳谷發現一本父親記了一半的小帳本,於是她接著也開始記下每日的生活,從青春期到20出頭,總共寫了31本,深刻記錄了她早熟的成長經歷,日記中滿是墨跡和素描,或許還有無數的淚痕。1940年,佳谷將這些日記編輯成《Growing Pains》,從中不只可見到她早年經濟的困頓,更可以看到她身為藝術家誠實的自覺和自省。

谷的生活故事讀起來像是一則童話故事,在她成名後,媒體也往往因為她奮鬥的艱苦歷程而稱她為「灰姑娘」。事實上,佳谷並不是活在童話中,而是童話住在她的心底,不斷潤澤滋養她的生命,給予她負重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1945年佳谷完成更多《格林童話》的譯寫,她突然感到身體不適,經醫生檢查,她罹患了肺癌,只剩下3個月的生命,但是她的丈夫卻隱瞞了真相。他們去佛羅里達呼吸暖和的空氣,她在病床上仍繼續工作,17個月後,她回到心愛的「全創作」農舍,最後一卷已將近完成,她為《More Tales from Grimm》留下了清晰的筆記和指示,於1946年6月27日逝世,骨灰就撒在她的工作室。

今(2023)年是佳谷130歲的冥誕,她曾在日記裡寫道:「沒有什麼比我們能發現自我並充分發揮自己更好的了!」一個立志要成為藝術家的小女孩,她的才華和毅力引導她度過重重難關,不僅實現了她對父親的諾言,更留下我們至今依然珍視的作品,這才是真正永恆不朽的童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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