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繪本大師》不老少年丁丁的冒險旅程:渴望永恆童年的藝術家喬治.勒米(艾爾吉 Hergé)

2022-05-07 11:00

(翻攝自vimeo/GEDEON PROGRAMMES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Openbook為喜愛圖畫書的大小讀者,精心規畫「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將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

2018年2月22日14時17分,由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執行長伊隆.馬斯克(Elon R. Musk)執行的「星鏈計畫」,首度在美國加州的范登堡空軍基地,成功發射了一枚「獵鷹9號」火箭。火箭上搭載著2顆衛星,目標是在地球上空預定的軌道,部署12000顆衛星,未來這個巨型的衛星星座鏈,將可以為全球提供低成本的網際網路連接服務。

開啟這項計畫的首發兩顆實驗衛星,分別命名為「Tintin-a」和「Tintin-b」。這個名字,是馬斯克用來向《丁丁歷險記》致敬。丁丁系列漫畫是他小時候非常喜愛的讀物,早在1950和52年,作者艾爾吉(Hergé)即以《奔向月球》和《月球探險》二書,率先將主角丁丁送上了月球,比後來1969年登陸月球的阿姆斯壯還早了16年。

在艾爾吉筆下,樂觀向前的少年丁丁,似乎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但他本身卻是個謎樣的人物,只有名字沒有姓氏,沒有父母手足和親戚,像是個沒有過去的孤兒。丁丁的年紀究竟有多大?艾爾吉曾回答:「約莫15歲吧!」無論經歷過多少冒險,在故事中幾近凍齡的丁丁,就像伏爾泰筆下的「憨第德」,相信「凡事為了最好的目的而存在」。

當沒沒無聞的喬治.勒米(Georges Remi)還未變成赫赫有名的艾爾吉之前,他可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平淡乏味的童年生活,是一片黯淡沒有光彩的灰色。

故事開始於1907年5月22日,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在比利時布魯塞爾郊區的埃特布斯(Etterbeek),24歲的糖果廠工人Alexis Remi和25歲妻子Elisabeth Dufour,迎接了倆人的第一個孩子喬治.勒米。

小勒米的精神和性格深受雙子座誕生日的影響,他富有同情心、寬容、慷慨,但是極為內向,天性好奇、沉著、熱情,思慮卻非常謹慎。他富於遠見,行事極其小心翼翼,可以討論但不喜歡論戰,總是權衡「利」與「弊」。

在這個不怎麼虔誠的天主教家庭裡,無論是傢俱擺設還是人,一切都保持在「剛剛好」的程度,看似無懈可擊,每事每物卻無色、無味也無趣。這個家中沒有書可看,沒有人玩遊戲,家人彼此相愛卻不交流溝通。他們甚至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樂,只是靜默過著簡單的生活,任時間自然流逝。


艾爾吉和他的母親(翻攝自《Tintin : The Art of Hergé》)

「畫畫」是勒米在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出口,每當他想調皮搗蛋時,只要父母親拿出筆和紙,他就會貪婪的抓過來,好幾小時、默不作聲的畫個不停。1914至18年一戰期間,德軍進駐比利時,當時還是小學生的米勒,成天在作業本下方,橫向畫著抗德小英雄的英勇事蹟,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用圖畫在講故事。

1920年勒米進入布魯塞爾主教區聖伯尼法斯中學(Saint-Boniface School)就讀。校園裡所有的老師都是神父,中產階級的教育嚴格又無趣,但勒米是個勤奮的好學生,擅長所有科目,只有藝術科不及格,因為他不愛畫傳統的主題,只喜歡畫「小人畫」。後來他有機會到聖呂克學校(Institut Saint-Luc)學習繪畫,但他覺得素描石膏像太無聊,因此只完成一門課程就離開了。此後他就以自學和觀摩其他藝術家的作品,來精進自我的畫藝。

勒米特別仰慕的古典畫家包括:梵谷、博斯(Hieronymus Bosch)、老彼得博魯蓋爾(Pietr Bruegel)、維梅爾、安格爾,還有日本江戶時期的畫家葛飾北齋。勒米也欽佩現代藝術,他畢生一直在追蹤最新、最前衛的藝術運動,日後不僅收藏了米羅、豐塔納、康丁斯基等人的畫作,還結識了一群普普藝術的健將。

勒米多次表示:加入童子軍運動是唯一讓他灰色的童年變得明亮的魔法。在聖伯尼法斯天主教童軍團,他成為「松鼠巡邏隊隊長」,圖騰是:「好奇的狐狸」。因為童軍活動,他的足跡得以跨出比例時,遠至西班牙、奧地利、瑞士和義大利。他沉浸其中,並從中學習到了行為規範和處事準則。童軍運動的騎士理想及對純潔的崇拜,還有青春期「生死與共」的友誼,都對他的人生和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1922年,15歲的勒米首度在比利時官方的童子軍雜誌《Le Boy-Scout Belge》上發表文章和短篇小說,還畫了封面。他將他的姓氏和名字字首順序顛倒,以「RG」簽名,並依法語發音寫成「Hergé」,宛如獲得真名因而新生。從此以後,他以艾爾吉這個筆名,正式步向跌宕精彩的創作之道。

中學畢業後,艾爾吉於1925年進入Norbert Wallez神父領導的右翼天主教報紙《20世紀》(Le Vingtième Siècle)發行部工作,但很快的,他的繪畫才華即受到賞識。隔年他在童軍雜誌上發表了生平第一個漫畫連載故事「托托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tor),採用的仍是當時歐陸漫畫流行的「文字漫畫」形式:故事在圖像下方以圖說方式講述。故事中那個遠赴美國冒險,戰勝印地安人和黑幫的童子軍托托,就是後來名聞遐邇的丁丁的原型。

在服完兵役後,艾爾吉於1927年重返《20世紀》任職,從跑腿小弟升任美編和攝影師。當報社為擴增兒童客群增刊《小20世紀》(Le Petit Vingtième)時,艾爾吉接下了主編的重任。極端保守的社長瓦萊神父(Norbert Wallez)想向年輕讀者揭露共產主義的威脅,建議艾爾吉推出以蘇聯為主題的漫畫系列。艾爾吉參考了前比利時駐蘇聯外交官寫的書,於1929年1月10日第11期的《小20世紀》上,開始連載《丁丁在蘇聯》。


艾爾吉與妻子(中)、畫家張充仁合影於比利時,1935。(翻攝自《Tintin》)

受到美國連環畫的影響,艾爾吉一直想創作文字可以「直接從人物嘴裡吐出來」的「氣球漫畫」。經過幾番嘗試,《丁丁在蘇聯》是他第一部真正做到的作品,文字和圖像互為補充,構成一套新的敘事語言。故事的靈感則來自丹麥作家演員Palle Huld,在年僅15歲時以44天環遊世界的經歷。

艾爾吉創造的「丁丁」是一名年輕記者,他和寵物犬米魯(Milou)前往莫斯科揭發蘇維埃政府的真面目。與其說丁丁是個記者,大多時候他更像是偵探福爾摩斯,不僅進行調查和逮捕罪犯,偶爾也是偽裝大師。這個明目張膽的宣傳故事,情節很幼稚天真,卻受到讀者熱烈的喜愛,每到週四發刊日競相搶購,印量節節攀升。

圓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頭頂翹著一小撮金髮,披上風衣、穿著燈籠褲的丁丁,勇敢和足智多謀的形象深入人心,大眾開始期待更多他和米魯到世界各地歷險的故事。艾爾吉原本想在第二個故事中把丁丁送到美國,但在瓦萊神父的要求下,他把英雄送到比利時殖民地剛果。與第一個故事一樣,《丁丁在剛果》也是出於宣傳目的而製作,讚揚殖民者、傳教士的美德以及教育當地黑人土著的必要性。

書中不僅充滿了家長式的觀點和無知的描繪,對動物和兒童的態度也很殘忍。雖然在殖民主義盛行的1930年代,這些刻板印象極為普遍,但日後艾爾吉為此感到內疚和痛苦,針對其中許多圖畫進行過多次修改。2010年代初,剛果學生Bienvenu Mbutu Mondondo試圖藉由法院命令,禁止《丁丁在剛果》印行,目前這部充滿爭議的作品,仍以第四次修訂版發行,唯有美國仍然不允許它上市。


《丁丁在剛果》內頁圖像(翻攝自《丁丁在剛果》)

接下來,丁丁和米魯終於去了美國。艾爾吉參考了保羅.柯澤(Paul Coze)的《紅皮膚印地安人的風俗及歷史》,加上童軍的創設受美國「叢林印地安人計畫」的影響,於是虛擬的小英雄和現實生活中的黑幫及美洲原住民進行了爭鬥較量,並以寓言的方式對資本主義發出針砭。

艾爾吉在創作前三個故事時,仍然是一個沒那麼認真對待工作的年輕人,加上受到瓦萊神父強烈的政治和宗教觀點控制,使得這三本書一直充滿爭議。直到丁丁的第四個故事《法老的雪茄》,以神祕、懸疑和噩夢般的場景來推動情節,這個藝術家說故事的能力才漸趨成熟。

1934年的《藍蓮花》是丁丁系列的轉折點,更是艾爾吉創作態度轉變的關鍵。他在《法老的雪茄》尾聲預告了丁丁接下來將前往中國後,突然接到魯汶大學戈賽神父(Father Gosset)的信,向他介紹在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進修的中國留學生張充仁,由他來幫助艾爾吉認識真正的中國。

當時歐洲民眾對遙遠的中國一無所知,甚而帶有許多負面的成見。張充仁懷著滿腔熱忱向艾爾吉詳細解說中國文化的優美和精深,為他講述老莊思想和李杜唐詩,並藉《芥子園畫譜》闡析中國水墨技法,建議連環畫的畫法以中國的「單線白描」最為簡潔而有說服力。他並鼓勵艾爾吉創作以事實為基礎的作品,向讀者展示歷史、伸張正義。

《藍蓮花》有如時間膠囊,忠實呈現了1930年代上海生活的場景。圖畫中出現的中文字皆出於張充仁手筆,由於故事反映了當時日本侵華的行動,甚至引來日本駐比利時大使的抗議,威脅要提告海牙國際法庭。這本帶有強烈政治訊息的連環漫畫書,成為艾爾吉第一部傑作。1999年,法國《世界報》將其列在「20世紀百大書籍」的第18位,不僅是少數上榜的漫畫之一,而且是所有漫畫中排名最前的。


《藍蓮花》內頁(翻攝自《藍蓮花》)

從《藍蓮花》之後,艾爾吉捨棄了即興式的連載漫畫情節,開始對細節精益求精,不僅參訪博物館、諮詢專家,並積極閱讀專業文獻和雜誌文章。個性極度追求完美的艾爾吉,堅持保存他認為終有一天會用到的所有東西。他將各種圖片、手冊、廣告,建立了一個豐富多樣的資料庫,每幅圖畫也務求準確,後來的《丁丁歷險記》因此對其他文化更加寫實和開放,賦予這個系列優質的聲望。

在後續故事中,丁丁在《破損的耳朵》裡遠赴南美洲尋找雕像,不料卻捲入軍事衝突;在蘇格蘭的《黑島》搗毀印製偽鈔集團;《奧圖卡王的權杖》中前往巴爾幹半島,破解了意圖顛覆王權的陰謀;《金螯蟹》裡他遇見嗜酒如命的阿道克船長,倆人一起在摩洛哥將毒販一網打盡,日後更成為終生摯友。丁丁由記者到偵探,這時又化身為諜報員007。

1940年比利時於二戰中再度被德軍占領,當時的比利時國王號召公民回國參加建設,艾爾吉天真的以為創作不會受到影響,由法國返鄉,在最大的法語報《Le Soir》任職。在納粹嚴格的審查制度下,他收起了作品中的政治嘲諷,接下來的《神祕的流星》、《獨角獸號的祕密》、《紅海盜的寶藏》、《7個水晶球》和《太陽神的囚徒》,主題轉向輕鬆有趣的尋寶探奇之旅,這個時期的丁丁真像是少年印第安納.瓊斯(Indiana Jones)。

由於曾在親法西斯、反猶太的媒體發表畫作,戰後艾爾吉被列入黑名單,四度被捕、幾經審辦,最終他被視為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兒童漫畫者,幸運的沒有被定罪。但是這個經歷,被視為他一生道德上的瑕疵。當時比利時最流行的漫畫雜誌《Spirou》,因艾爾吉戰時的經歷拒絕他的求職。直到1946年,Raymond Leblanc出版社邀請他推出《丁丁雜誌》,失業的艾爾吉才重返漫畫界。


艾爾吉和他的工作團隊(翻攝自《Tintin》)

《丁丁雜誌》以嚴肅、寫實的系列為主,呼應了艾爾吉標誌性的「清晰線條」(ligne claire)風格,他的畫風啟發了後繼許多歐陸漫畫家,被譽為「近代歐洲漫畫之父」。

艾爾吉在《丁丁雜誌》推出的第一個故事是《黑金之國》,這是由他在1939年突然中斷的故事重新改寫,描繪中東地區因大國操控石油產能而製造的混亂。接下來的《奔向月球》和《月球探險》暗喻冷戰時期大國的太空競逐,如史詩般的太空旅行,對未來的航太科學做出準確的描繪和預測,延展了科幻大師凡爾納奇想之旅的邊界。

這兩本書耗費4年完成,期間艾爾吉因無法承受長期累積的壓力,曾避居瑞士求助精神分析師治療。幸好1950年成立的「艾爾吉工作室」,有一群得力的助手,他們就像丁丁身旁的忠實夥伴一樣,支持著艾爾吉重回軌道,繼續出版了《圖納斯案件》和《紅海黑幕》。在《紅海黑幕》中,他深入探討了現代奴隸貿易的主題。

龐大的書籍銷售量,以及故事搬上銀幕,都讓艾爾吉的名聲和財富達到峰頂,但因為個人婚姻的危機,他陷入無邊的惡夢中,夢境常以一片白色的空茫告終。在眾多焦慮中,艾爾吉迫切想再次和他的老友張充仁取得聯繫——自《藍蓮花》出版後,因為時代的動盪,倆人已失去彼此訊息多時。

這時漫畫成了療癒的工具,艾爾吉創作《丁丁在西藏》,丁丁在噩夢中見到喜馬拉雅山荒涼的雪景,堅信摯友小張仍存活著等待他的救援。「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這本內省又神祕的漫畫書,不僅是極簡主義的傑作,也是艾爾吉風格上重大的突破。而生活模仿藝術,1981年,艾爾吉和張充仁在相隔半世紀後,終於在布魯塞爾重聚,見證了兩位藝術家真誠的友誼,足以跨越時空的藩籬。

《丁丁在西藏》雖然讓艾爾吉擺脫了精神問題,但也造成了作家的障礙。他覺得自己的藝術已達到頂峰,退休之意萌生,因此花更多時間用於重繪和更新舊專輯。即使讀者翹首盼望,新書出現的間隔依舊越來越大,而且嘗試性的創作實驗益發大膽。


《丁丁在西藏》內頁圖像(翻攝自《丁丁在西藏》)

在《綠寶石失竊案》中,足跡幾乎踏遍整個世界的丁丁,甚至沒有離開家,所有的行動都圍繞著一宗珠寶竊盜事件展開,艾爾吉用看似平庸的事件,高明展演了一齣華麗的情境式喜劇。《714航班》最後每個人都被抹去了記憶,只有小狗米魯記得發生過的一切,結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丁丁和叢林戰士》更讓讀者詫異,丁丁竟然與時俱進的穿上了牛仔褲,還練起瑜珈。

丁丁的臉龐只有輪廓,看起來如此空白、如此不確定,每個讀者都可以用自己的臉替代成丁丁,還可以隨著他成為終極的扶手椅旅行者,只有安全探索新世界的魅力,而沒有實際旅行的複雜性。艾爾吉的粉絲群不僅限於兒童,成年人也很喜歡他的故事,他精心設計複雜的情節,結合完美的插圖和精彩的語言,同時保持豐富的娛樂性,在幽默、悲劇和懸念之間,取得了良好的平衡。

艾爾吉曾說:「丁丁的冒險也是我的大冒險。」丁丁系列的最後一本書《Tintin and the Alpha Art》,似乎是他想要打破所有障礙,挑戰自我和當代藝術的熱情之作,但沒來得及完成,艾爾吉就於1983年3月3日因白血病去世,留下的草圖和腳本於歿後3年出版,至此24個丁丁的故事畫下休止符。

然而丁丁的傳奇並未成為絕響,它是已被翻譯超過80種語言、累計銷量超過2.7億冊的暢銷書,改編成許多影視作品,丁丁的雕像和紀念壁畫在比利時隨處可見,並成立了艾爾吉博物館。還有無數的藝術家模仿、抄襲、引用甚至惡搞艾爾吉的圖像語言,使得丁丁故事不只是社會的集體記憶,更成為複雜深奧的文化議題「丁丁學」(tintinologie)。

渴望永恆童年的艾爾吉,為7歲到77歲所有「年輕人」,塑造了不老少年丁丁的奇蹟。他曾在一封《致丁丁的信》中寫道:「有一段時間,年輕時代,我的理想就是成為你這樣的人。」丁丁不是無敵的超級英雄,而是行旅在現實和虛構之間的聖騎士,為世人開闢了嶄新的道路。而艾爾吉也和丁丁一樣對時間免疫,他將會在丁丁的世界中,和丁丁一起永垂不朽。


艾爾吉和「Tintin and Snowy」雕像,布魯塞爾(翻攝自《Tin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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