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被遺忘的祕密河流:張惠菁讀《我的祕密河流》

2022-04-17 10:00

(底圖取自Unsplash/Steve Huntington

我們可能都從長輩口中聽過一些家族故事,但必定還有更多故事是長輩不會說的。《我的祕密河流》的起點就是那些「不會說予子孫聽」的事。作者凱特.葛倫薇爾說,在她母親講述的家族史裡,她們的祖先原是泰晤士河上的行船人,因偷了一批木材,被判流放至澳洲,不久祖先「取得」雪梨附近霍克斯布里河域的土地,經營得法,奠定了家族的富足。

但是當葛倫薇爾對澳洲的歷史了解更多,她便意識到「取得」是一個曖昧的詞。「取得」有可能是搶奪,過程中有可能發生過血腥的戰爭;無論是有意的驅趕、屠殺,或是擦槍走火的衝突,自己的到來排擠了對方的生存空間,總之原住民離開了,祖先成為土地的「所有人」。「取得」當中有太多沒說出來的事。這是《我的祕密河流》書名的由來:移民與原住民接觸的歷史,很可能流著一條祕密的血河。

葛倫薇爾提到的這位祖先索羅門.魏斯曼真有其人。在雪梨西北方,霍克斯布里河的一個河灣處,同時也是麥當勞河注入霍克斯布里河的匯流點,有一處城鎮就叫「魏斯曼渡船口」,這是魏斯曼在1817年獲許取得的土地。當地的船運服務也是由魏斯曼創辦的,已經存在兩百年,至今仍然運行不輟,很可能是澳洲歷史最悠久的渡船。魏斯曼渡船口周邊區域有不少被列入歷史文化遺產的名勝,是當年不列顛流放者活動、勞動、乃至定居生活的軌跡。但是原住民一方的經歷沒有留下太多紀錄。


魏斯曼渡船口(圖片來源:wikipedia)

虛構卻真實的移民側寫

《我的祕密河流》主角威廉.索恩希爾在生平經歷上和魏斯曼非常相似,幾乎可以對號入座。據說葛倫薇爾原本打算寫一本非虛構書,也做了各種田野調查,但最終還是寫成了小說。以這本書而言,「虛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空間,從中誕生出索恩希爾一家人,與書中提到的各個移民者。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他們都來自不列顛,都是重獲自由的罪犯,但當他們與原住民相遇,則人人懷著各異的心思,有人兇殘,有人友善;有人想以武力剷除對方,有人則寧願靠近原住民,遠離自己同胞。

葛倫薇爾說,「這條祕密的河,是我自己的旅程,身為早期殖民者的後代,這是一趟認識過往的旅程」,然而這段過往實打實的證據有限、家族史的版本內有大量遺漏自不待言,因此她在認識過往的旅程中借助了虛構,想像諸多流放移民在遭遇他者時的反應(往往也是面對自身渴望或恐懼的反應),就像深入一片水道歧出的河域,試著一條一條支流地去探訪踏勘。這樣的主動想像是有意義的,為了把歷史從勝者固著的記載上鬆開,讓我們對歷史上可能發生過什麼,認識能再度流動起來。

葛倫薇爾創造出來的主角索恩希爾,不是最兇殘,也不是完全地善良。他是個心思不複雜的小人物,在倫敦社會底層遍歷了生存艱難,逃過一死來到澳洲,看見了河灣土地岬角時,開始非常想要在這世界上擁有一塊安全棲身之地。原生社會待他不平等,給予了他匱乏與恐懼,這些經驗隨著他來到新大陸。新大陸的河流與原野,誘發他新的生之慾望、新的死之恐懼。

這不是個《與狼共舞》、《末代武士》式的故事,不是一名西方軍人作為優勢文化與近代化的先鋒,踏入美洲原住民領域或日本藩國,結果從當地居民身上學到更智慧一課的故事。索恩希爾的視線要低一些、更個人一些。他背後並不代表一股勢力,他是罪犯而不是士兵。他並不比原住民更知道世界正在走向何方。他有非常多的茫然不知,特別是對他所處的環境、聽不懂的語言、野性的地景。


電影《與狼共舞》(上)與《末代武士》主角均象徵西方優勢文化。(圖片翻攝自:IMDB)

出自陌生的恐懼如影隨形

葛倫薇爾對這樣一位小人物、以及他妻子的描寫非常細膩。這對個性不盡相同、情感深篤共患難的夫婦,無知地、懷著對生活的想像,接觸到他們難以掌握的他者,對他者有時同理,更多時候被激發出各種各樣的恐懼。書中有許多極佳的描寫,應留給讀者自行去看。我在這裡只舉兩個印象深刻的例子。

小說開頭的第一個章節〈陌生人〉,索恩希爾一家抵達澳洲的第一個晚上,曾有個如夢境般的遭遇。索恩希爾夜裡忽然醒來,看見有個黑色的人影在他面前。恐懼後立刻升起的情緒是憤怒(作者寫道,「憤怒」這種情緒是他熟悉的好友),他威嚇地喊著:「走開!」卻聽見對方也用同樣的語言回應他:「走開!走開!」這一幕,究竟是出於他恐懼的幻想,或是真實的遭遇?作者把懸疑留給了讀者。初次遇見他者,在有機會認識對方前首先感到恐懼,朝向對方吼叫的「走開!」像鏡像般彈回來。他者其實也是自己,也是自己看待對方的方式。

另一幕,則是在索恩希爾家已於新土地上安頓下來,且雇用了兩名長工時。一個夜晚,聽見遠方傳來原住民棍子敲擊的聲音。家人與長工感到恐懼,索恩希爾決定去探查。於是,他在那個月色明亮的夜晚,走近原住民的營地,看見他們正圍繞營火,頓足跳躍,隨節奏唱歌。

他觀察到這個文化的現場,所有人融合在一種不必名言的共識中,「他是唯一不知道歌曲何時結束的人」,因他不在歌唱者的文化裡、不認識他們的語言、是他們文化的局外人,是「他者」。在原住民的歌唱與舞蹈中,他雖然對其歌舞的內涵無知,也感受到了「文化」。然而當回到家時,他雇用的長工用「畜生」稱呼那些原住民,焦慮地準備著槍枝,而他無法向他們解釋。


澳大利亞中部原住民:Arrernte people(圖片來源:wikipedia

隱藏在家族史的祕密支流

這些一次次的交會,終將引導到最後的結局。我們或許會問,倘若有別種方式面對恐懼,這本小說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如我一般的台灣讀者或許也會想到:台灣也曾是個移民的社會,閩南、客家的移民也曾與原住民相遇。在我們族譜的記載、祖厝的地理位置、流傳的家族史中,是不是也有沒說出來的故事?

葛倫薇爾在〈尾聲:索恩希爾的宮殿〉中暗示,索恩希爾功成名就之後,重新創造了自己的敘事。就像偉人傳記中會出現少年英雄情節,索恩希爾的故事說他早年在倫敦時曾受雇於不列顛政府,幫國家運送間諜到法國。其實,為國家運送間諜正是寫在索羅門.魏斯曼的維基百科上的經歷。顯然葛倫薇爾認為她的祖先遺忘了一些過往,也假造了一些過往。假造可能是來自家族興旺之後,後代想要修飾家族史的用心。但是,被遺留在家族史外的,則是被遺忘的祕密河流。

也許我們的家族也都有過,那些與他者相會的祕密河流。無論是友好,或是遺憾,都是我們的一部分。當我們有機會認識更多,思考更多,請讓我們不要別開視線。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我的祕密河流
The Secret River
作者:凱特.葛倫薇爾(Kate Grenville)
譯者:林麗冠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凱特.葛倫薇爾
1950年生於雪梨,科羅拉多大學波德分校創意寫作碩士,澳洲雪梨科技大學創意藝術博士。

葛倫薇爾曾經擔任電影剪接及製作,在英國、法國工作多年,後來師事現代小說大家蘇肯尼克(R. Sukenick)等人研習寫作。1984年出版第一部作品《有鬍子的女士》,迄今已完成十餘部短篇、長篇小說以及非小說作品,翻譯成德、荷、義、葡、中等語文出版,其中兩部長篇小說曾改拍成電影上映。

她的寫作與國族歷史緊密相關,文句優美感人,以音樂般的字句傳達流暢的故事。她曾在英國、澳洲兩地研究英國以澳洲為罪犯流放地的歷史,並為了紀念她祖母家族篳路藍縷、開闢疆域的事蹟,而把自己的姓氏由原本的「吉伊」改為「葛倫薇爾」。小說《我的祕密河流》當中,也有相當部分取材自她祖先的親身遭遇。

《我的祕密河流》是葛倫薇爾最重要的作品,推出後在英國、美國、加拿大廣受好評,先後獲得大英國協作家獎、紐約公立圖書館年度推薦書獎、新南威爾斯州長文學獎、澳洲書商選書獎等,並入圍布克獎決選、國際都柏林文學獎初選。2013年曾改編成舞台劇演出,2015年改拍成兩集迷你影集。

葛倫薇爾於2017年獲澳大利亞藝術理事會頒予終身成就獎,2018年獲頒澳大利亞勳章,以表揚她的卓越貢獻。現與兒女同住在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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