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師獎　優選
【評審推薦語】

徐國能（作家／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妳曾經對我說妳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甚麼？」（註）讀著張大春《我的老台北》，忽然想起這樣的歌詞，這樣的旋律。

他在〈麥田咖啡，安和路，還有那些剛起步的人〉一文中提到了羅大佑、李壽全，以及「一首用口琴伴奏的歌」，可不是嗎，1982年羅大佑的〈戀曲1980〉，開頭就是一段酥鬆的口琴，配合吉他撥絃，道出了世間情愛永恆的滄桑。然而書中的故事，是李壽全在1986年從「概念」出發，製作了經典的《8又二分之一》專輯，張大春在麥田咖啡與那群「剛起步的人」完成歷史壯舉，如今我才明白，其中〈殘缺的角落〉間奏的嘔啞口琴，其實訴說著當時台北某些殘缺角落的愁苦與無奈。

這些1980年代的歌謠，在我記憶裡似近若遠，於今我只記得朦朧的旋律，幾句經典歌詞，偶然想起，總覺得昨日不遠，但無論怎麼都想不起的生命細節，卻也提醒了我，有關歲月滄桑的種種現實。閱讀《我的老台北》，書中文字總是一再勾起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歲月，書中記述多屬作者初入社會的種種奇遇，而那時也正是我苦澀不堪的中學時期，忽然相遇，滿眼滄桑。

《我的老台北》是小說家的散文，悠悠回憶，介乎真幻之間。閱讀這樣的文字，對我而言總有三層意義。

其一，城市與時代的遷變。

張大春在書裡寫的是一個逝去的過往，然這些過往並非沒有意義，只是身處當下，無法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有何價值，須等事過境遷，方才能理解那些人事物所具有的深遠含意。一如黑格爾所謂「米聶娃的貓頭鷹只在黃昏飛行」，象徵智慧的希臘女神要在一日將盡時才啟動深刻的反思。

張大春所書寫的是一個起飛的年代，充滿夢想又十分徬徨的年代，文化深邃卻無法抵禦時代洪流的脆弱時代，諸多矛盾與荒唐，看似全無道理，但張大春卻以精妙的敘事和人物刻畫，緩緩解釋了這些不合理的存在就是那時的日常。我們透過《我的老台北》所觀望的不是時間空間或人物，而是當時整體心靈的風景。而我總感覺，作者帶著一種惋惜、憐憫而詩意的眼光來看待「只是當時已惘然」的一切。

因此，《我的老台北》在第二層的意義上，是作者營構篇章的巧思。

張大春所寫皆為身邊親近人物，但他多採取冷眼靜觀的筆調，這樣的書寫讓人物自行表現出具有深意的戲劇效果。張大春是一位克制情感的作家，他深深明白作者對情感愈是克制，反能激起讀者的理解和同情，更為自然地融入他所敘述的時空中。例如他寫臺靜農的故居「龍坡丈室」，隱含的是新時代一如舊時代，對學人君子微妙的羞辱與迫害，然文中張大春只是多述往來事蹟，在文末抄錄一則新聞為結語，該新聞是說台大文資會勘，認為臺靜農所居溫州街25號「被評沒有文資價值」而將招標拆除，張大春不評一語，而春秋之義儼然其中，在他敘述自己無照駕駛的幽默筆下，隱含了知識份子的感慨和世所缺稀的良知。

《我的老台北》是一本動人的散文，有小說家流暢的敘事、對人物精微的刻畫，但書中的每個場景、事件和人生，卻不是虛構而來。

因此對我而言的第三層意義，是我個人在其中所領受的相思和無盡緬懷。

書中的時代是我的青春歲月，書中的環境是我成長遊歷的主要空間，那些陽光、水影，歌聲、影像，無不讓我想起那些非常甜蜜的時光。舊時歲月有其窳陋不堪之處，卻也有當前文明所無法複製的浪漫，我讀到他赴台大口試博班那一節，也想到了我在求學路上的點點滴滴，想到了我的老師他們那一輩的風華與深情，然而這一切都已經走遠了，走散了。

「擁擠的人群，陌生的少女，似曾相識的面容，拍醒青春的記憶。」（註）這是李壽全的歌，卻是我讀完《我的老台北》的心情。我們這一代，懷想的不就是張大春筆下的故事嗎？

夏日裡她的學校充滿著驕傲
並不在乎這一些，她還要尋找

所有的人守候著她，飛揚的長髮
所有的人談論著她，流浪的神話

等不到秋葉變黃，她背上行囊
搭上東飛的西北，迎向加州的陽光

然後有她的消息，在無雨的冬季
她仍追逐著彩虹，和失蹤的自己

（以上歌詞摘自李壽全所演唱〈加州的彩虹〉）

台北永遠不老，且以這首歌，向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及我們共度的台北時光，致敬。●

獲獎作家：張大春

1957年台北出生。臺灣輔仁大學中文碩士。早期作品著力跳脫日常語言慣性，捕捉80年代台灣社會的動態。張大春的小說充斥著現實的謊言與虛構的魅力，除了時事與魔幻寫實、更以文字顛覆政治，90年代以《大頭春生活周記》、《我妹妹》等寫下暢銷紀錄，千禧年後重返華語敘事傳統，先推出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繼之又出版《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將其敘事風格結合文化傳承，走上自我追索傳統的道路，並以《大唐李白》系列向書場敘事及中國詩歌致意，近年出版《文章自在》、《見字如來》，顯示其對教育系統中語文教養侷限的不耐。

《聆聽父親》入選中國「2008年度十大好書」，《認得幾個字》再次入選「2009年度十大好書」，成為唯一連續兩年獲此殊榮的作家。近作為《送給孩子的字》、大唐李白系列《少年遊》、《鳳凰臺》、《將進酒》，以及《文章自在》《見字如來》等。

我的老台北 作者：張大春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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