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當醫師診斷:解方不在醫院——朱剛勇讀《處方箋:一位醫者的思索筆記》

(圖片來源:Unsplash/Dimitri Karastelev

我不能聲稱自己知道一個人生命的價值,這個問題不能以文字來回答,只能在創建一個更人性的社會的過程中通過行動來解明。

——約翰.伯格,《幸運者:一位鄉村醫生的故事》

約翰.伯格(John Berger)曾寫過《幸運者:一位鄉村醫生的故事》,側寫一位英國鄉村醫生薩賽爾在小鎮的行醫人生,也見證了醫生與小鎮人們生老病死之間的關係。

專業倫理下,這個關係當然是醫病。薩賽爾是這座鎮上唯一的醫生,只有他掌握了醫療的專業判斷及資源。於是醫生擔起重責,不僅提供內診、手術服務,也為村民見證死亡,撰寫證明。

但實際上,關係並不只是醫病。薩賽爾同住在這座小鎮,出了診間,病人們都是他的鄰居。於是,醫生其實知道那些病痛的前身——這位老先生身體衰落,是從長年相守的老伴過世後開始;那位年輕女性的抑鬱,來自先前的性侵與婚外情創傷……

「他從不會把疾病從病人整體的性格中剝離出來加以觀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站到了專科醫生的對立面。他不相信醫生要在精神層面保持什麼距離,為了完整全面地瞭解病人,他必須靠得足夠近才行。……最重要的是,他認為,盡量醫治至少某幾種形式的痛苦,是他的職責所在。」

伯格寫這本書時,常將薩賽爾比喻為船長,除了這位醫生喜歡小說中的船長人物,也因為伯格看見了他有如船長好奇未知、勇於探索的精神。在病患眼中,也期待醫生是位船長,以經驗與技術帶領人們安全靠岸。

▇為了穿過那片海,我們需要的痛覺

我也曾遇到一些如同船長般,試圖探索未知,帶領人離開苦痛之海的醫生。

有一年,萬華NGO舉辦三天兩夜體驗無家者生活的營隊,一位參與者自我介紹說到自己是醫生,引起眾人驚嘆。大家除了驚訝他怎麼有時間、體力來參加流浪體驗,也很好奇:社會地位與無家者顯然懸殊的醫生,為什麼會想認識此群體?

參與者分享,他是一個公立醫院醫生,曾遇過幾位老人看診,提醒他們「三餐需攝取均衡、睡眠品質要顧」時,對方總是敷衍或面露難色。後來才輾轉知道,這些人睡在公園與車站,實在難以顧及那些乍聽平凡、基本的提醒,「我想來試著體驗他們的生活,或許就有機會知道如何提供真正的協助。」

這段話勾出在場社會工作者們的深刻共鳴。

腦中浮起一張張走入協會的面孔,低收資格不符、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酒精成癮、不敢與家人聯繫,人們總帶著明確的問題,希望得到直接的協助。然而,當實際看見、陪伴人,便會看見其身後複雜的議題交織:父權結構、以家為單位的社福制度、貧窮與疾病的污名化。我們看著陪伴的無家者們,彷彿不斷推開單向的門。每打開一扇,形同再失去了一種選擇,無法再回去,只能繼續往下,找越來越狹窄的門鑽。

貼近人的各行各業,經年累月地,無法再承受忽視人苦痛的痛苦與好奇,於是,越來越多工作者開始思索、探尋,如同本業為諮商師的《靜寂工人》作者魏明毅所說:「我再也無法忍住不去穿過眼前的那個人,往她/他的後頭去追問:這裡和無數的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醫師診斷:解方不在醫院

《處方箋:一位醫者的思索筆記》的誕生,便來自於一位直視苦痛的工作者。曾獲文學獎的凱倫.希區考克(Karen Hitchcock)原先唸文學,後又進入醫學院,成為內科醫生。儘管生活繁忙,且如同當代已婚女性普遍面臨的,每日夾在家庭、育兒與職場性別幽微的困境中,希區考克仍保持著寫作習慣,在每日清晨準備進入醫院前,將對當代疾病、醫療系統、社會氛圍,以及對自己的反思,一一仔細梳整成短篇文字。雖是短篇,卻在批判時充滿力道、關懷時蘊含溫度。

藉由醫生這個「人」視角的切入,我們有幸看見疾病、科學這類乍聽客觀超然的詞彙,缺陷卻也謙卑、立體,與自身更加貼近的樣貌。(有時這正是專業分工、工作倫理所急欲區分的。)

在希區考克眼中,被世俗認知為象徵聖潔、專業的白色巨塔,其中藏匿著亟需改革的制度與無用的斷軌協助。在「體制」章節中,她銳利指出,若無整合社區服務,病人出院之後仍是一座無援的孤島,最終只會再度回到醫院這個唯一熟悉他狀態、而他也逐漸熟悉的環境。「藥丸,藥丸,藥丸」章節則是戳破了大眾對藥物的過度依賴與期待,搖著藥物信奉者的肩膀大喊:沒有萬靈丹的存在!「因為我們只是醫師:既非希望渺茫的先知,也不是江湖郎中。」

在希區考克眼中,白袍之下,是真實立體的人。

醫生既不是高高在上的指揮官,也不是以客為尊的服務業。醫生同樣會為病痛恐懼,於是在〈當醫師需要一位醫生〉中,希區考克同樣對自己的醫生流露無助,醫生同樣遭遇性別不平,在〈男士俱樂部〉裡,她看著女性同儕在家庭壓力下,被迫在工作與育兒中擇一。醫生不僅會、也時常過勞且在工作中受傷,於是希區考克也在「醫師在病房」章節中,將醫療現場資源匱乏、傷痛、疲勞的故事,一一攤開在世人面前。

在希區考克眼中,病人並非只是病與痛的載體。


(圖片來源:Unsplash/Tai's Captures

在「高齡照護」、「其他的嗜好」、「身心之間」各章節中,生病的身體被一一還原、穿回血肉:他們是經成本考量而「合理」淘汰的老年群體、是消費主義與高壓社會推波下的成癮消費者,也是遭遇醫學上無法解釋病症而被醫院退回的經驗者。「我們把這些疾病稱為『功能性』,卻不再探問它們對病人可能會有什麼『功能』。」人之所以生病,並非自身的抵抗力不足,而是回應社會、回應日常時產生的損耗。而病痛,不只是身體的提醒,更是對社會環境的警訊。若只咎責個人,無非只是貢獻了社會秩序的延續。

希區考克從醫生、女性以及書寫與思考者的角度,做出這樣的診斷:病的解方,並不在醫院裡。回到社會、社區,完整看待人、重新檢視制度,才有機會找到舒緩疼痛與苦難的辦法。

醫生思索時,上帝也會笑嗎?

既然身為由社會建構出來的真人,思考必定也存在邊界與反面。閱讀《處方箋》時而令我感動,時而則冷汗直冒。希區考克挑戰的不只是僵化的體制、消費主義這類越來越多人反思批判的存在,更直直跟政治正確的概念對著幹。

「飲食與健康」這個乍聽溫和科普的章節,其實討論的是肥胖「症」。世界衛生組織(WHO)在1997年將肥胖列入流行性疾病,當然早在此之前,世人已對肥胖有諸多討論及指教。

肥胖多數時候確實與當代飲食及生活習慣有關。消費主義社會設計出大容量包裝及高油高糖、較難消化的精緻澱粉食物,吸引人過量購買及攝取。而當代工作類型,確實也使人較難均衡運動(頂多重複、過度使用某些肌肉與關節)。

希區考克曾任職於減重門診,她遇到的強迫症進食者有些出於工作、社交上的挫折,唯有吃東西使他們感受到短暫慰藉。從醫者觀點,希區考克直言,這樣的病人並非成癮,而是個人與社會都該負起責任。

聽起來合情合理,既非將責任全數推卸給個人,也非歸因於「結構」如此宏大但空虛的結論。然而,在閱讀這個章節時,我不斷想起成長過程中的朋友與自己。

我的高中好友S,手足都是瘦子,自己卻隔代遺傳到胖胖身材。從小,惡毒的身體羞辱綽號伴隨著她長大,度過青春期。S在孤獨中打磨出迷人的自我,高中時便展現出超齡音樂品味,以及對社會的獨到見解。而我自己,確實不會被社會歸類在肥胖體型,但同為生理女性,身體生來便背負著遭社會與自己指教的原罪。

小時候,男性約會對象曾大吃炸雞,邊戳戳我的臉說「最近好像變胖囉」。就算對方沒有惡意,回到家我還是會氣到邊催吐邊哭邊封鎖對方。小時候,走在路上我會忍不住偷看鏡面反射,檢查自己今天穿搭是不是顯胖。一直強調小時候,因為S跟我真的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走出對身材的陰影,S選擇運動與204斷食,我則是學習接納自己,無論是什麼樣子。

無論選擇了哪種,我們的外表都沒有因此變化太多,但卻在成為自己的這條路上,越走越穩了。於是看到作者再思〈肥胖之城〉時寫下「無論你或全世界如何評斷你的身形,照顧自己是一種行動,而非心理狀態」,真的相當揪心。既理解這樣的話語是出自專業判斷及真心的擔憂,另方面卻也深知要說出「我胖我驕傲」這句話的人們,先前經過了多少波折。「驕傲」是如此的不易。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句猶太諺語因被文學家米蘭.昆德拉引用而眾所皆知。為什麼上帝會笑呢?「因為人們愈思索,真理離他愈遠。」

我仍熱愛思考,儘管深知人會因此出錯、受限。但人的社會之所以精彩、繽紛,便是因有這些思索堆砌、共存。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處方箋:一位醫者的思索筆記
The Medicine: A Doctor’s Notes
作者:凱倫.希區考克(Karen Hitchcock)
譯者:劉思潔
出版:游擊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凱倫.希區考克(Karen Hitchcock)
畢業於澳洲紐卡索大學(University of Newcastle)醫學院,同時擁有英文(創意寫作)博士學位。曾在澳洲三個州數家公立醫院擔任專職醫師,現為自由執業醫生,臨床工作主要聚焦於疼痛、疲勞、肥胖及醫學上無法解釋的症狀,是澳洲最早獲准開立藥用大麻處方的醫師之一。她定期為澳洲雜誌《月刊》(The Monthly)撰寫文章,著有《親愛的人生:關於醫療、老年及照護的思辨》(Dear Life: On Caring for the Elderly),短篇小說集《小白襯裙》(Little White Slips)獲得2010年昆士蘭總理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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