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繪本大師》父子接力傳承的家書:《大象巴巴》的兩代作者尚和洛朗.德.布倫諾夫(Jean de Brunhoff & Laurent de Brunhoff)

圖畫書創作者洛朗.德.布倫諾夫(翻攝自vimeo/Olivier Souchard

書店裡有琳琅滿目的兒童圖畫書,那些深受小朋友歡迎的經典作品,都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知名圖畫書創作者,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吹笛人般的魔力,讓一代代孩童著迷?他們在童書的發展上有什麼貢獻,又為童書世界注入了什麼樣的新活水?

Openbook為喜愛圖畫書的大小讀者,精心規畫「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將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

2020年3月的某一天,當全世界正陷入疫情擴散的惡夢之際,在中國雲南的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約有14頭亞洲短鼻象悄悄離開牠們位於熱帶雨林中的家園,向外四處遊蕩。幾個月過去之後,牠們漸行漸遠,一路向北進發,展開了一場與文明碰撞的史詩之旅。

這段跋涉千里的遷徙歷經17個月,這群天生絕頂聰明的大象,在世人和科學家的關注下平安重返棲地,甚至在旅途中還誕生了新的成員。沒有人知道牠們為何離家?也不知道下一次是否還會有這樣的行動?但我們可以確知,只要人類不斷追求資源的極大化,因此而侵犯了動物的生存領域,當棲地日益縮小破碎時,為了活命,大象必定會再度離家出走。

曾經,有一隻名叫「巴巴」(Babar)的小象,原本和象群們在森林裡過著快樂無憂的生活,有一日卻突然面臨媽媽被獵人槍殺的巨變,而且獵人還想追捕牠。為了活命,驚惶無比的巴巴一路奔向城鎮,展開了無數不可思議的冒險之旅。

這是法國童書作家尚.德.布倫諾夫(Jean de Brunhoff)於1931年出版的《大象巴巴的故事》(The Story of Babar)的序幕段落。「親眼目睹母親被殺害死亡的過程」,被認為是童書中最殘忍的情節和畫面之一,許多成人為孩子講這個故事時,會自動將這個部分「淨化」或「略去」。大人以保護孩子之名預設的成見,是否符合作者創作的原意呢?


繪本《大象巴巴的故事》描繪小象巴巴目睹媽媽被獵殺的畫面(韋伯文化提供)

尚.德.布倫諾夫於1899年12月9日出生在法國巴黎,是Maurice和Margueritede de Brunhoff夫婦的第四子,也是家中備受寵愛的么兒。祖先來自奧地利的父親,是事業有成的出版商,因印製插畫版聖經,在巴黎的出版界擁有盛名。他的母親來自阿爾薩斯,個性沉穩堅毅,非常看重家庭價值,全心全意為家人的幸福著想。

尚在優渥的家境中成長,就讀菁英薈萃的巴黎高等學校,該校旨在培育「有教養的人道主義者」,尤其著重體育、藝術和音樂教育。一戰爆發時,尚曾被徵調入伍,在派往前線的歷程中,他決定日後要成為專業的藝術家,於是退伍之後,他選擇到巴黎的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研習繪畫。有別於傳統的巴黎藝術學院,這所學校倡議所有的藝術形式和技術都應該能純粹自由的表達,將創作者徹底從學術趨勢中解放。

尚師從野獸派畫家Othon Friesz習畫,雖然能嫻熟掌握各種畫技表現,但並不算是高度原創型的畫家,因為他個性溫和感性,作品一貫呈現出抒情平衡的基調。在老師的畫室裡,他結識了畫家Émile Sabouraud,兩人同樣為繪畫、音樂、俄羅斯小說和普魯斯特瘋狂,即使宗教信仰不同,仍然很快成為摯友。

在Émile心目中,尚是他見過最完美的年輕人,不只外型高䠷英俊,具有貴族般的氣質,而且他擁有神奇的親和力,不管是園丁還是教皇,所有人都樂意親近他。Émile迫不急待的把尚介紹給他的家人,特別是他那聰明又美麗、專研古典鋼琴演奏的妹妹Cécile Sabouraud。

這對儷人在1924年結成佳偶,他們的婚姻生活就像一本典型的法國文化教養畫冊。即使尚無法依畫家的身分營生,但雙方家長提供經濟支援,鼓勵他們成為「創作文化人」。他們過著既現代又傳統的生活,對流行思潮充滿好奇和學習心,同時仍保有舊時生活的優雅和從容。這樣的生活情境,顯現在尚的靜物、肖像和風景畫中,他的妻子是最主要的模特兒。


尚與妻子Cécile Sabouraud(取自RAPHAEL MOSTEL, COMPOSER

1925年他們的長子洛朗(Laurent de Brunhoff)出生,隔年次子Mathieu出生。Cécile的父親是知名的皮膚科醫生,在距離巴黎20公里的小村落擁有一棟大宅,德.布倫諾夫全家一年有6個月住在那裡,孩子們有表兄弟姊妹為玩伴,在鄉野自然間度過快樂的時光。其他的4個月,全家會移居瑞士山上滑雪,兩個月則停留在巴黎,這時候尚總會每天到羅浮宮去臨摹大師們的作品。

Cécile經常為孩子們說床邊故事,通常是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童話、拉封丹寓言,或者是碧雅翠絲.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和A. A. Milne的故事。1930年的某個夏日夜晚,為了安撫胃痛不適的Mathieu,從未自編自創故事的Cécile,唯一的一次,為兩個孩子說了一個簡單的小象故事。或許當時因為她剛喪母不久,她說:

一頭小象愉快的在叢林中玩耍,當獵人槍殺了象媽媽,受驚的小象逃向城裡,牠在街上撿到一個皮包,於是到一家很大的商店,先是上上下下搭電梯遊戲,然後買了一些衣服。牠很享受城市的生活,但最後還是跟著表弟回叢林去了。

孩子們很喜歡這個小故事,第二天迫不急待的到畫室告訴正在工作的父親,尚也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決定把它擴充情節並畫下來。原本Cécile隨口稱小象為「Bebe elephant」(象寶寶),尚將這個倖存者改名為「Babar」,於是《The Story of Babar》(Histoire de Babar)於焉誕生。

起初,這只是一個滿懷愛心的父親為孩子做的「海內孤本」,超乎普通版式的大開本,充滿了色彩豐富的繪圖,還有手寫字娓娓訴說著曲折的情節,整本書就像一件藝術品般,散發著精緻溫潤的光彩。

尚的哥哥Michel是法國版《Vogue》的主編,他鼓勵尚將這本書正式出版,於是由姊夫Lucien Vogel的出版社Le Jardin des Modes於1931年發行。原本書的扉頁上要將尚和Cécile聯名為作者,但這個提議被Cécile拒絕了,她認為自己只提供了一個起點,對成書並未有很大的貢獻,但後世還是經常稱她為「巴巴故事的創造者」。

這本書問世後得到熱烈的回響,小象巴巴瞬時成為受到讀者熱愛的大明星,兩年之後英文版在英國和美國相繼出版。Michel鼓勵尚乘勝追擊,繼續創作更多關於巴巴的故事,孩子們也提出了許多有趣的點子。直到1937年尚因肺結核溘然過世之前,陸續又出版了《大象巴巴的旅行》、《國王大象巴巴》、《The ABC of Babar》、《Babar and Zephir》、《Babar and His Children》、《Babar and Father Christmas》幾本書。


《大象巴巴的旅行》內頁(韋伯文化提供)


《大象巴巴的旅行》內頁(韋伯文化提供)

其實在1930年初,尚即已確知罹患肺結核,隨著病情日趨嚴重,身為三個孩子的父親急切地希望在有限的時間內,把想對孩子說的話、把自己對生命的體悟,藉著故事傳遞給孩子。於是尚不斷融入家庭生活的樂趣,記錄著家庭的成長和變化,當然也用最直接的敘事,來述說歡喜和悲劇共存的人生現實,每一本書似乎都是他預留給孩子的家書。

尚的長子洛朗整個童年一直看著爸爸畫大象,當父親過世,他如美夢般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伯父建議12歲的洛朗為父親最後兩個故事的黑色線稿上色,他欣然接下了這個任務,而且表現優異稱職。當時他還不知道,這只是一段漫長的「奧德賽之旅」的初航。


(翻攝自vimeo/Olivier Souchard

這頭溫文爾雅、充滿熱情的大象巴巴,已經成為洛朗的家人,他想讓巴巴在父親去世後重新活過來,彷彿父親依然存在,並重新連繫起童年的想像世界。為了這個強烈的信念,他除了自學父親的筆觸,還選擇和父親相同的藝術學校就讀,甚至師從曾教導父親的藝術家Othon Friesz。二次大戰結束之後,21歲的洛朗出版了他的首部作品《Babar’s Cousin : The Rascal Arthur》。

洛朗的一生都在承續大象巴巴的故事,至今高齡96歲,已創作超過40本「巴巴主題」書。在他筆下,巴巴上天入地四處遊歷探險,甚至去了外星球。在《Babar’s Gallery》中,所有的主題人物都被巧妙的替換成大象,巴巴也與時俱進,不只教導小朋友認識顏色、數字和法文,還善於烹飪和瑜珈。

和父親比起來,洛朗的故事雖然更夢幻輕盈,用色更為明朗,但依然謹守父親畫風的邊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喚起不同世代讀者的記憶,讓他們永遠銘記父親所創造的巴巴形象。

巴巴穿著綠西裝,帶著一頂圓頂硬禮帽,吃著可頌麵包,開著雪鐵龍,乘坐著檸檬黃色的熱氣球穿過蔚藍的天空。毫無疑問,巴巴也許是20世紀早期最著名的動物,牠彬彬有禮、具有高度文明,就像牠的創作者,有教養的巴黎人一樣。巴巴巨大的身軀讓孩子覺得有安全感,行事卻輕鬆而自由,形成強烈的反差萌,巴巴書籍已經成為許多人童年共同語言的一部分。


《大象巴巴的故事》內頁(韋伯文化提供)

《小熊維尼》的作者A. A. Milne是《大象巴巴的故事》英文版的譯者,他非常敬佩尚,曾說:「如果你喜歡大象,你就會喜歡巴巴和賽萊斯特(大象皇后),如果你從未愛過大象,你現在會愛上他們的。如果你長大了,以前從未被一本圖畫書迷住過,那麼這本會讓你著迷。」

尚的巴巴故事,還吸引了另一位重量級的鐵粉——《野獸國》的作者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說:「巴巴是我將圖畫書變成藝術作品的核心概念。」他認為很少有人能將跨頁展開的插圖運用到如此耀眼和戲劇化的效果,令人愉悅的宏大格式、新鮮的視野和活潑的想像力,完全是前所未見的原創,無論是文字還是圖畫,都充滿了音樂性。巴巴的出現,永遠改變了當代圖畫書的面貌。


圖畫書創作者布倫諾夫(取自goodreads

法國二戰名將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曾說:巴巴給了他「一個關於法國的概念」。2011年,時任文化部長的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授予洛朗藝術和文學獎章時,曾讚譽巴巴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法國人」。巴巴長期身為法式文化的代言人,已然成為法國重要文化資產的一部分,但隨著時代遞嬗,從現今的社會思維回頭審視這些故事,在其中會找到一些微妙且引發爭議的訊息。

原本屬於大自然的巴巴,受到驚嚇竄逃到城市,這個城市明顯就是巴黎的化身。巴巴不僅沒有任何不適應,反而在老婦人的引導下,盡情享受文明帶來的奢華生活。後來他又帶著這些文明規範返回叢林,並以此為準則,建立他心目中理想的大象王國Celestville。在這個如烏托邦的國家中,房子整齊劃一,人民安於自己的工作和階層,唯一的挑戰是來自邪惡犀牛的不斷挑釁。

智利作家Ariel Dormany在他所寫的《The Empire’s Old Clothes:What the Lone Ranger, Babar, and Other Innocent Heroes Do to Our Minds》中,起訴了巴巴。他認為巴巴是法國殖民主義的寓言,大象就像被帶到帝國首都進行馴化的非洲土著,老婦人代表白人施教者。能融入都市生活的大象衣冠楚楚,統治那些赤身裸體、四腳著地的叢林動物,就像殖民機制中那些間接統治的執政官。

創立「開放學校運動」的教育家Herbert Kohl,也在他所著的《Should We Burn Babar?: Essay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the Power of Stories》中提到,我們為孩子講述的故事,必須擁有塑造孩子們看待世界方式的力量。他舉出一些故事中隱藏了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的例子,但也指出,我們要做的不是「燒毀巴巴」,而是要鼓勵人們願意探索關於彼此的複雜敘述。

《紐約客》的評論家Adam Gopnik則在〈Freeing the Elephants :What Babar Brought〉文章中提出另外的看法,他認為巴巴的故事並不是法國殖民想像的無意識表達,事實上這是一部關於法國殖民想像的自覺諷刺喜劇。

《大象巴巴的故事》與1931年舉辦的「巴黎殖民博覽會」同年出版,這個籌備了25年的活動,藉著47個展館,展示法國如何成功將他們殖民地的「野蠻人」轉化為文明的成就,當時吸引了900萬人前去參觀。1930年代,也是法國鄉村青年在一戰之後大量湧入城市(尤其是集中在巴黎)的時期。巴巴是法國兒童圖畫書中,第一個以擬人化動物為主角的作品,尚或許是藉如此的描繪,來使得人類行為的荒謬性更為明顯。

眾聲喧嘩是為了激發更多的對話,多元的觀點有助於溝通和反思。無論不同立場的評論者如何看待巴巴,對兒童讀者來說,最奇異的事被正常地呈現出來,總是帶來令人驚異的樂趣;而對家長來說,書中所弘揚的家庭價值觀,正是父母喜歡傳授給孩子的東西。90年來,巴巴系列故事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銷售超過3000萬冊,同名的動畫在全球逾150個國家熱播,藝術展、音樂會和多不勝數的衍生產品,在在都證明了巴巴永恆而持久的魅力。

無論是對美好時代的回望,還是對家族所珍視事物的一瞥,自從尚第一次教兒子畫大象,「巴巴」就此成為洛朗的一生。他的人生已經完全「巴巴化」,兒童文學史上唯一以同一角色做代際傳承,造就了流傳時間最長的傳奇。這不僅是一個父親遺贈的延續,也是一個兒子不斷寄給父親的回信。他要告訴父親:他沒來得及看到的未來,都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巴巴家族依然健康和快樂,而且巴巴是自由的。

 

 

布倫諾夫於法國巴黎的裝飾藝術博物館舉行展覽,展出自1931年以來的回顧、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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