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羅士庭》複製或刪除,沒有灰色地帶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是條漢子。

我曾經這麼形容博拉紐及他筆下的人物。我說,智利就像是被拋在地圖上的一根針,而所有的智利人都是一根根的小針,在歷史中無止盡地進行蒲豐試驗。他們永遠不會圓滿,正如同我們永遠無法窮盡圓周率。

那時我對這個譬喻頗為得意,但事實上,這不過出自我獵奇的想像。我並不了解什麼是剝奪、離散、流亡,什麼又是盤查、共謀、出賣——我是所謂的解嚴後囝仔,生命中從沒經歷過哪怕是一秒的戒嚴。就在我出生後沒多久,蔣經國過世了。媽媽說,她抱著半夜不肯消停的我,打開早已收台的電視,彷彿都還看得見鋪天蓋地的新聞輪播。

幾年前,適逢大陳島撤退一甲子,我和爸媽、大伯一起參加了「尋根」旅行團。活動不意外地帶著官樣色彩,我很覺得不耐;加上我第一天就吃壞了肚子,渾身惡寒,正好藉口不參加酬酢,因此當一行人上活動中心吃桌看表演時,我施施然一人在島上瞎走。

四處新漆上的標語表示近期的目標是發展觀光——這解釋了導遊一登島就引我們注目剛落成的望海飯店,還有島中心那幾間與周遭風格不類的簇新大排檔。逆時鐘沿著島上的大道走,下了工的漁人闔家就著一盞白燈泡搓麻將,間或挾雜著飯菜味和吆喝聲。走得越高四周就越安靜,生活的氣味也越稀薄,或許高處是高級住宅區?嘿,島上的制高點不正是早上參觀的媽祖廟?看來我的理論也頗有幾分道理。

山腰間隱隱有些起霧,不遠處有塊霓虹招牌,細霧朦朧間頗為妖嬈。走近發現是間取名「海子」的酒吧。我走了進去,地方不大,大約學生酒吧的情調。我要了瓶海尼根,開始讀登機前載進手機裡的《2666》。

故事剛開始便是一場圍繞著一位神祕作家展開的三角戀,但主角名字實在拗口,因此我默默幫他們取了代稱:女人、法國人、義大利人、A作家……我喚過酒保,問他有沒有菸灰缸?他從流理台下摸出一只缺角馬克杯,我禮貌地問他要不要來一根,他搖搖手,說自己有,於是我們對坐抽起了菸。

我問他怎麼這間店叫「海子」?他說不知道。我說這是個詩人的名字,他有句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面朝大海是沒問題的——在這島上門往哪開都只能面海,只不知道春天開什麼花?他笑說不知道,他也來沒多久。

您有文化,是大學生吧?我說我從台灣來的,已經不是大學生了,您是本地人?不,從仙台來的。台灣是寶島啊,有天我也去拜訪拜訪。一根菸時間的對話僅止於此,但我忽然間有了興趣,開始觀察起這位酒保。他看起來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壯實,穿著黑色吊嘎、工作褲,平頭、黝黑、留長的兩鬢染成了藍綠色,臉上不太有表情,看不出他對工作、生活滿不滿意。

那時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隔天,我們搭了一艘舢舨前往上大陳島。爺爺、奶奶從前就在這生活。沿路小巴司機對著無線電不知嘟囔著什麼,到了山頂遂毅然宣布他有事要辦,要我們就地遊覽,等他一小時。數十支風力發電風車無聲自轉著,據說山頂曾經建了一座飛機跑道,唯一一架降落的直升機,就載著從台灣前來視察的蔣經國。大伯覺得枯等無聊,不如我們自己逛逛,於是我們憑著路牌和大伯的記憶(往昔撤離時他5歲,實在很難教人放心),加上奶奶行前的指引,從大路下切到了一處山坳。

大伯信心滿滿地劈草前行,我們卻越來越不放心,終於,我們在樹叢間發現下方大約一層樓處有面破壁。大伯說,這一定是阿娘說的廟,那時候只有廟建得穩固,其他房子颱風一吹就垮了。接下來要找廟附近的井,從那口井再往東邊走……我正擔心若是再往下切,恐怕不容易找到回山上的路,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哨聲。

一位解放軍小伙從下方呼喝,問我們在幹什麼?大伯解釋一番後,他似乎態度放軟了些,但看到我們的手機後,又緊張了起來,說不准拍照。大伯只好動之以情,這些照片是拍回去給老人家看的,這是他們當年的家,我從前也住在這,大家都是大陳人,好不好通融通融……小伙倒也通情,說拍這一帶可以,再往下是基地,就實在不能拍了。臨走,小伙還提醒我們這一帶有蛇,記得打草驚蛇,跟著似乎想起自己也兩手空空,於是奮力地吹起哨子溜下草坡,似乎要說明他有備而來。

看到這一幕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雙身」是個文學的老把戲了,真要追溯起來,可能得回到《吉爾伽美什》的時代,但它自有其萬世不減的魅力。我喜愛的作家們,像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都對此著迷,再加上羅貝托.博拉紐。

唯一的不同是,帕慕克筆下的角色彷彿恨不得與他的分身做愛(純粹是欲望,無關乎生理),而艾可筆下的角色則欲殺之而後快。複製或刪除,兩者間沒有灰色地帶,簡直是賽博龐克(對了,這份名單當然不能遺漏了菲利浦.K.狄克,Philip K. Dick)的命題。但他們沒有教會我的是,當你面對的是「可能性」,一個抽象而不實際,卻又揮之不去的存在,你該怎麼辦?

回程的飛機上,我開始丈量起我與可能性的距離。雷達站的警報聲終於停息後,爺爺、奶奶帶上大伯和而後夭折的二伯,從上大陳島幾乎最東北角一路往西南走,乘舢舨到了下大陳島,接著在等待的期間,他們做出決定,跨越了一條可能性的界線,刪除了在一間以詩人命名的酒吧調酒的我、刪除了服從規訓但不流於僵硬的我,而後複製了某些我。終於在某個時間點,作為許多可能性中的我發現了自己不過是灑落在地圖軌跡中的眾多根細針之一。

我想起博拉紐小說中那一條條荒涼、破敗的生命,他們的經歷或許改編自作家的舊識,但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博拉紐刪除的自我。他將一根根生命從地圖上拾起,從而留下了唯一的可能性,一個不可能接近圓滿,但更可以說是完整的自我。

而我總希望,我能夠成為像羅貝托‧博拉紐一樣的漢子。


羅士庭
1987年生,花蓮人。現為福利廉蛇。著有《惡俗小說》(寶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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