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是殘酷的，你沒有東西，一上台就會被看出來。

女演員連俞涵跟劇作家的李屏瑤（小光），先前就彼此相識，都來自被稱為「妖山」的關渡台北藝術大學。兩人在校時間沒有重疊，但學校不大，系所也就那些人，上山學藝錯過了，下山闖蕩也會碰到。

其戲劇系的名號，無論在劇場界、影視圈或文壇都十分耀眼，老師們也大多嚴格、凶悍，很少給予讚美。北藝大之眾科系，若有自己的十二星座，整個戲劇系大概就是龜毛的處女座吧。

小光回憶：「老師會把演員先弄碎、刺弱點，等到你快不行的時候，再把你捧起來。」至於對哪一位老師印象最深，連俞涵說：「現在我人生遇到特別的事情，林如萍老師的話都會在我耳邊響起。以前上她的課壓力超大，排她的戲也會變得很瘦。」而當年那位穿了一身黑的老師，曾用低沉的聲音，對綽號「寶貝」的連俞涵這麼說：

「寶貝妳在幹嘛，妳離妳的角色這麼遠，像在門口！」
「寶貝妳要知道，人的耳朵不是長在頭頂上的，妳不是兔子。」
「妳們不要在我這裡找愛。我沒有那麼多愛給妳們。」

小光也深感認同：「只要得到她的稱讚，就會覺得人生有意義。那時她來看我們的劇本，說我可以寫。我差點哭出來。」

老師便是如此與學生星體對撞，激發出他們的潛能，畢竟這世界的人才多如星辰，稍一鬆懈就會被放逐到宇宙盡頭。每一次閃爍都必須被人看見才行啊。而老師嚴苛，學生也相當瘋狂，發生任何事大家都如常看待。

小光說：「戲劇系的人都會排一些很誇張的戲，有時在頂樓或研究生室外面，就會聽到救命啊殺人啊，大聲罵人或扭打——」連俞涵接著說：「或在路邊呼巴掌。雖然會嚇到別系的，但大家都很習慣了。」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小光覺得在妖山上的時間感，也有別於山下。人變得直接敢言，男女皆力大無窮，而動物跑上山，宛如可以修煉成什麼似的。

小光說：「戲劇系有好幾隻系狗。大家知道學生都有點窮困，遇到狗要打針看醫生，就必須募款，連俞涵那時也有幫忙。」連俞涵有點感傷地說：「我進去的時候這些狗都還活著。等到我離開，牠們也一隻一隻老了，生病而過世了。」

校門口的草地上還有兩頭水牛，是某年的亞太傳統藝術節，印裔藝術家山卓斯坎以牛隻為創作媒材所留下的，後來卻變成觀光景點。連俞涵說：「有一天我站在系館等排戲，一隻圈繩斷掉的牛忽然就跑進來，有種在看布紐爾電影的感覺。正當我想是不是看錯了，第二隻牛又走進來，接著就去吃中庭的草，以及系狗墳上的草——我就大喊，你不要吃它啊！最後我跟警衛一人一頭牛牽了回去。」

在妖山吸收了日月精華，度過魔幻的時光。下山之後所吐出的雲霧靈氣，就是小千世界。小光滴水穿石般寫完一本小說《向光植物》，如今又交出劇本《無眠》。有背台詞天分的連俞涵，離開熟悉的校園劇場，轉戰電視圈，卻出人意料地完成一本回歸山林的詩集。

小光：「收到《女演員》那天，讀了一點，去洗個衣服回來，又讀一點，再去煮咖啡跟晾衣服。很適合在城市生活拿來讀。我以為她會寫很多拍戲的事，或再神經質一些。想不到那麼接近大自然。有幾首比較有爆裂感，好像一位女演員坐在荒野裡，妝都花掉，但還沒有喊卡。畫面感很強。還有幾首比較厭世一點，應該是那時在拍戲很累吧。」

「妳好懂喔。當時確實是一邊拍戲一邊寫，有些情緒還在戲裡。而我讀《無眠》就感到很懷念，很久沒有演舞台劇。劇場就像在這個快速的時代，還有人在作手工藝。」連俞涵回。

《無眠》除了動物串場，鬼影更是無所不在。靈異空間其實跟劇場空間很像，穿越無形的牆，數個時空交錯，給人很強烈的劇場感。小光回想演出時的鬼魂現身：「當時用了煙機，燈打下去，一片霧濛濛。散去後，才發現有東西吊在上面，慢慢搖晃。文字跟看戲不太一樣。看文字時，理智會在前面。但在劇場，你的感覺會走在更前面。」

連俞涵說：「一般提到鬼，都很毛骨悚然，但劇本裡的鬼很有趣。因為我是秒睡的人，沒有睡覺我會崩潰，所以劇中人一直失眠，鬼出現哪有什麼關係啊——沒睡覺的自己就是鬼了，生活都用飄的。我也喜歡後面〈夜行動物〉那一章，很真實又很好笑。可以知道一個沒有睡覺的人，都做了什麼事。看到她都沒睡，就覺得好不划算。」

失眠也是殘酷的，你沒有睡覺，一碰面就會被看出來。

小光無奈解釋：「我從小就不太睡覺、睡很少。最痛苦的便是夢到我自己睡不著。總是想太多，之前都在接案，有各種死線的焦慮。今年的目標是要睡好。」

用醒與睡來計算日子的遠近，用劇本與詩來墊高生活的厚度。說著說著，兩人採訪拍照，聊聊彼此的書，從早上到午後，一天又過去了。

有時雙人對談，若他們不熟，訪起來像中菜搭配西餐。或者太熟，牽扯太多過去，就容易把兩道料理燴成一道。但小光跟連俞涵的熟度剛剛好，乾淨又清爽，彷彿兩塊拼圖，拼在一起是北藝大的回憶與相處過程。分開的時候在夜空下端詳，是相鄰生光的星座，各有脈絡也互有引力。●

• 文字：刀刀
• 攝影：王志元
• 攝影助理：廖建華
• 妝髮：李宸逸 Megan Lee Makeup&Styling
• 服裝：Funny Bunny
• 場地協力：52Hz Coffee Bar

​學姐李屏瑤推薦的劇場相關書單：

平田織佐，《演劇入門》
蜷川幸雄，《蜷川幸雄：千刃千眼》
彼得．布魯克 ，《開放的門：對於表演與劇場的思考》
羅洛．梅，《哭喊神話》
烏塔．哈根 ，《演員的挑戰》

學妹連俞涵擔綱演出過的劇本：

契訶夫，《海鷗：契訶夫經典戲劇新譯》
英瑪．柏格曼，《婚姻場景》
易卜生，《玩偶之家》
達利歐．弗，法蘭卡．蘭梅，《開放配偶》
黃世鳴，《一把青 創作劇本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