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我是我的正在虛構。我是我所虛構的。

2017-03-09 11:43

敘事性記憶終要單薄。

──黃以曦《謎樣場景》

1.

我寫了詩,然後我變成詩人;我寫了小說,然後我變成小說家;我出了專輯,然後我變成歌手……

我是什麼?我是誰?一直是藝術的重要論題,當我將自己詮釋或過度詮釋成某個樣子時,那到底是真實的我?還是虛構的我?

是界限完成了我,還是自由完整了我;而「我」又是活在怎樣的理解裡呢?

當讀者以為《謎樣場景》是一本小說時,黃以曦出乎意料地取消情節。當讀者以為:這不是一本散文嗎?她卻編造個人體驗,讓讀者發現,所謂「經道出的真實人生」,難道不都是虛構的、不都是磨過稜角的圓石、不都只是「作者視角」的嗎?

於是《謎樣場景》成了一本既好看又不好看的書。

好看的是,黃以曦在形式上攪動了文體分類那種「固體觀念」,讓讀者在閱讀之始起了好奇;而內容則從「我」出發,不是循著某個主要故事或是串連高低起伏的情節而成。內容描述或論證或有感的,是由「我」所增生的突觸──是不限於佛洛伊德、拉岡、米德等分類式的,奧德賽追尋式的或黑格爾辯證式的,又或是科幻電影中透過機器擺出面向人類群體般反思式的,而是彷彿沒有一個本來的「我」的「我」。

她拉著讀者一齊思索、質疑「真實的我」。

那個人們閉上眼視為理所當然,並有著堅固定義的「我」,到底是什麼?

黃以曦的「我」包含了經驗、虛構與科學假設及多元演繹之各種,「我」沒有定型,卻也不是百變。「我」是在這個架著堅固岩盤的世界的縫隙中長出的韌性思維。
她讓身為讀者的我,看見清明。

但清明者的代價首先是痛苦,然後是孤獨。

2.

清明對黃以曦而言,無限迷人。
但《謎樣場景》對於一個期待人生如故事般講出的讀者而言,卻是不那麼好看的,缺乏故事主線引導的讀者,將獨自面臨出戲、離題、迷霧與後設。究竟「後設情節要如何情節」?

或許這就是黃以曦的詭計。
從目錄來看,如此龐大數量的篇章,很難達到結構上的統一,而她做的便是拆解。標題的長成如種子般,成為該篇文章的核心或關鍵詞,而內容則宛如她的思維所長出的花果葉,龐雜又細碎——「沒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了?」或是「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了沒?」問題與答案隨著她思考「我」的各種「不同義反覆」過程而時有繁密、時而稀疏。

有些寫作者總愛設計詭計引誘讀者,卻又不把話講完:
「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但故事到這裡只有一半,剩下的就交給你自己了」。

但黃以曦不一樣的是,她連一半都不帶讀者去。讀者身在一個未知故事入口的地方,要如何找得到這如迷宮般的人生出口呢?
是夢,夢不需要入口。
走入這本書時,讀者會發現「我」已不是那個固定的什麼了,而是「我與我還有我跟我及我我我」的無盡解離、鏡中映射。
讀者逐步經歷本書的三個部分:「空間」,講述了從「我」與另一個人的關係解離開始,討論存在、討論「我」為何;「劇場」,從愛情與親密關係中看見社會互為依賴的「建構」本性;「時間」,企圖超越孤獨與選擇,走出迷宮、走向昇華。最終,這看似好像有個完結的結束,有個出口了嗎?

沒這麼簡單。黃以曦不想輕易放過讀者,「我」不但是「虛構」的,也是「共構」的,因此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也得自己好好努力。畢竟她展示的寫作目的那麼地有錨無定,方向又如此細碎未知,且論述的內容不僅是表面的分析、故事的體會,更是在事物核心中持續深探。但能挖得有多深,是最難理解的,因為惟有讀者跟得上,才能挖得夠深。
要挖得多深才找得到出口呢?
夢沒有出口,只有醒來。
醒來是痛苦又孤獨的,醒來的人便是清明者。

3.

夢就是悖反;而醒來就是建構。
悖反是徒有虛名的情節與戲劇效果,建構才是人生的本質。

再一次重述看似存在的悖反命題:每一本好看的散文都摻雜了小說的虛構,那是從「我」的角度所看見的「真實」,有點偏頗卻又如此貼近。而每一本好看的小說也都滲著散文的真誠,那是「我」裂解無數個「我」,並循著情節或角色而增生演繹的構作,太過巧合卻又如此精準。
或許是黃以曦有著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閱讀訓練,其所選用的詞彙充滿架構理論的鑿跡,精彩又精美。但《謎樣場景》以大眾對小說的認知而言,必然是難讀的,也必然是十足挑戰性的。
「我」才是她要談的,而非我的故事。
如果你也是那個想深探「我」,而不僅是閱讀「我是誰」的故事的人,那麼此書想必很適合你,因為答案都是從問題開始的。

aporia.jpg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Aporia
作者: 黃以曦  
出版:一人出版社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cursor_h16_2.jpg

 


作者簡介:黃以曦
台灣彰化人,資深影評人,台大社會系畢業,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肄業。2001年起從事評論工作至今,2005年曾獲選柏林影展新力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影評人項目,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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