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惡童的甜蜜生活:青蚨子的穿越穿越術

2017-02-14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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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上有哈克與湯姆,《四百擊》的不良少年向大海跑去,惡童還有雅歌塔筆下鍛鍊殘酷的雙生子。然而,當我們讀到連明偉的金生與羊頭,湧起的不會只是似曾相識感,更多的是驚豔與喜歡:古老的角色,被鑿出無與倫比的新鮮面貌。更不仁,也同時更有情——雖然《青蚨子》中寫得好的人物不只這一對。

關於兒童的刻板印象太多了,反例中諸如《阿達一族》的黑色系兒童,固然諷刺好看,畢竟是扁平的。但如果讀《青蚨子》會笑,令每一笑心驚肉跳的原因應該是,小說如此匍匐生活之上,使得痛癢都往五臟六腑去。

書寫姿態彷彿超越時間,先於小說、後於小說。換言之,是沒有時間性,自覺且被當成不朽物的絕對性書寫。

小說有一幕寫一群人到金生家中討債,阿嬤順水推舟哭號,擔心自己被押賣為妓,「大哥」反過來安慰說,債款還沒高到那地步。緊張卻更鎖在惜言如金的阿公身上,阿公這時反倒嘲笑起阿嬤,說她倒貼也會被嫌棄。金生看不懂大人的悲歡,內心唱起太不應景的「愛的真諦」懷想曲。層層疊疊,厲害不在苦樂亂交響,還在充份得著古典小說的好處。連明偉語言不帶說明痕跡,發散地寫各人表面,卻是張力透透的表面。《海上花列傳》中若干令人歎服的技巧,也是如此。

就如費里尼的《甜蜜生活》別名可以是「紙醉金迷」,這個以台灣東北岸有餘村為主角的小說,同樣為金錢與死亡所籠罩。曾詐騙平埔族人的玉簪婆、老來進入色情語音業的青筍嫂、想要禮物的漁民移工阿曼……人人都是又有愛又銅臭。這絕不是「不把錢當錢」的世界。菲律賓來的琪拉買菜每每多剩二三十元,精明的主婦也懂留意——荷香阿嬤說兩人都是女兒,一人贈一鐲:認親也是財政的開始。這種東西寫得壞是「小說如帳簿」,寫得好是「帳簿如小說」——《青蚨子》是極好。

小說如鋼琴黑白鍵交替,冠名生死簿與不冠簿者輪番上陣。非簿部份以兒童金生的經歷貫串;簿所述者,則大致可以說,是漏列金生的地方記憶。非簿是現代讀者熟悉的小說語言,生死簿卻也並非無情節,只是一種更蓋棺論定的知識鳥瞰,使得就算我們知道這是連明偉親撰,也感到「抄/超書的幻相」——這指的當然不是抄襲,而是書寫姿態彷彿超越時間,先於小說、後於小說。換言之,是沒有時間性,自覺且被當成不朽物的絕對性書寫。

《青蚨子》真正的穿越術,並非在生與死,不具名記憶與「此時此地」種種彼與此的巡禮,它還穿越了穿越術。

「生死之書」應不是寫給在世者讀的。大剌剌地將《生死簿》呈現,那意思若不是說讀者是死人,至少也是「預備死者」。鬼神們稱《生死簿》失蹤,讀者卻一覽無遺,難道我們很有神通嗎?這是一個優雅至極的玩笑。

相信在時間、空間與價值三個層面,都有大於一己的存在,這是《生死簿》可以成立的原因。這個想像的參與和歸屬感,一定程度,正意謂著文化。《青蚨子》中,人們經年拜請神聖,不過,這既非凜然不可侵的鄉土符號,也沒有被消費的異國情調色彩。那麼,它是什麼?我以為,連明偉藝高人膽大地,寫出了台灣信仰環境中,眾人潑辣的對話能力。

對話可能是內在與無聲的,也可以冒瀆或賴皮,給金生這個小孩穿越陰陽的情節入口——這是《生死簿》失蹤的表面作用;但另方面,我們不可能不注意到,《生死簿》引出對書寫權力、角色與本質的叩問。衍生自信仰體系的無形之書,與人們親密地生活著。

那麼小說呢?有沒有可能小說與現代讀者也有如此羈絆?《生死簿》的報失,意謂著無形之書也有廢弛的危機,這點倒要靠小說來敲鐘——所以是重新座標了小說寫作。

連明偉借用無形之書的豐沛物事,贖回的卻是加倍香濃的倫理想像。《青蚨子》真正的穿越術,並非在生與死,不具名記憶與「此時此地」種種彼與此的巡禮,它還穿越了穿越術。

無形之書與小說的書寫重像,並非補充與映襯,兩者之間保留的空白與孔隙,形成的是種活動空間。穿越因此不是抵達的工具,而是對變化空間的各種感應——因為感應在,任何原地都不再是不逃不行的寂寞地獄。走過殘酷,卻也柔情萬種,金沙淤泥都不棄。只能說:文學小說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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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子
作者:連明偉
出版:印刻出版公司
定價:59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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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明偉:
1983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第一屆台積電文學賞、中國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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