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的兒子第一次上幼稚園。他自出生到現在，始終在家被親人看顧，即將邁入校園生活，讓他相當緊張。開學日當天，一眾親子同時湧進幼稚園廣場，小小個頭的孩子一手牽著爸媽，另一手即將牽上老師的手。

每一組老師與爸媽，充分運用幾分鐘的時間，快速交換重要情報。有的孩子平淡熟練地越過人群，換鞋入教室，顯然是熟練的舊生；有的孩子放聲大哭，緊緊抱住爸媽的身體，不捨分離。兒子在紛雜的聲流與人流裡，輕鬆身姿逐漸變得緊繃僵直。不久，上課時間到了，我只能從圍牆護欄的空隙望向兒子，直到他離開我的視野。

放學去接兒子，老師牽著他走出來，經歷第一天上學的他，看起來緊繃又尷尬。到家後，我主動提議玩遊戲，大笑大叫、全力奔跑的兒子終於放鬆下來，恢復了平時搞怪自在的模樣。也許人生中開始出現「同學」身分的緣故，開學這陣子，每到睡前共讀時段，他總是從書櫃選出《魚同學》，頗有共鳴地跑到床上跳來跳去，喜孜孜大喊：「是魚同學耶～我們來讀這個故事吧！」

生活在水裡的魚同學，學校卻在陸上。每天出門前，魚同學都得花費不小的力氣與時間，穿上層層防護配備：戴上裝滿水的頭盔、套上隔水橡膠褲、橡膠鞋，此外，走路上學也很辛苦。但魚同學說起來是喜歡上學的。

兒子說：「我喜歡魚同學辛苦的這部分。」

魚同學還滿喜歡上學的，他喜歡學習不知道的事情；喜歡在下課時間，和朋友一起玩，也喜歡和大家一起吃午餐。但是，只有一件討厭的事，那就是魚同學超級討厭體育課。今天也是要上體育課，而且是最討厭的大隊接力。

因為薄薄的腳鰭讓魚同學光是走路就很累了，跑步更是不舒服。大隊接力開始前，能夠諒解的體育老師對魚同學說：「你可以去休息唷！」不過，魚同學還是決定要跑步，因為他不喜歡認輸。

「什麼是認輸？」兒子懵懂提問。我邀請他一起來猜想畫面中低著頭的魚同學，可能懷抱什麼樣的心情。這份「不喜歡認輸」的心情，其實是我們日常都將會面對的。

班上的大家都噠噠噠地跑起來，魚同學也不服輸地跑起來。噗啾噗啾噗啾地跑著，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腳鰭突然間使不上力，魚同學跌倒了。

頭盔。咚——地撞上地面。

跑步跌倒的魚同學，在盛裝滿水的頭盔裡，偷偷掉了一點點眼淚，「不過因為是在水中，大家大概都沒有發現。」獨自返家的魚同學，心情越來越低落，所有苦悶的情緒都湧起爆發——「我不想再去學校了啦。」就在此時，門鈴竟然響了。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來拜訪魚同學了。

接著是整本書中，最令我意猶未盡的一幅場景：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戴上充滿空氣的頭盔，一躍而下，跟在微笑的魚同學後面，面露讚嘆與驚奇的神情，進入水中世界。

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稱讚起閃亮輕盈的水中世界，也真實接觸到了卸下裝備、同時卸下心防的魚同學。魚同學誠實說出羨慕：

「是嗎。我反而覺得你們比較好。」魚同學說。
「為什麼呢？」他們問。
「因為，這樣就可以跑步了嘛。」魚同學小聲地開口說著。

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笑著送給魚同學禮物——嶄新發亮的一雙溜冰鞋！他們相約，等魚同學康復再一起跑步。魚同學不再難過。過了幾天，穿上溜冰鞋，輕輕擺動腳鰭，就能以相近水中的模式在陸地輕快移動，「咻——」地往前進。

我們有時會遭遇一種生命情境，覺得自己被錯置到毫無歸屬感的異地，因而迷惘失落，就像體育課時低著頭的魚同學。面對其他同學都能理所當然地邁步跑接力賽，他卻是唯一做不到的異類，彷彿是種缺陷，無能感席捲而來，太過壓迫而令他抬不起頭。

魚同學不想要認輸的心情，無關比賽的輸贏，而是想憑藉自己的力量，抵抗挫敗跟渺小的感受，想跟所有同學一樣向前跑。我也曾戰戰兢兢地擔心，進入幼稚園後，兒子遇上群體生活所必須適應、遵循的價值規範，是否會感到自己格格不入，或變得渺小？

魚活在海洋／河流就好了，何苦登陸上學？

其他育兒前輩曾分享，孩子從學校回家後，有時格外容易哭鬧生氣，像要把一整天所有的壓抑情緒發洩出來，一如挫敗地回到房間的魚同學，不再遮掩負面的心情。有幾天，放學後的兒子顯得特別急躁、說話大聲，我跟伴侶交換眼色，不制止也不責怪，只是如常陪伴他、一起晚餐，等待他內心的不安過去。

想起魚同學跌倒後掉了眼淚，不過在水中，淚珠稍縱即逝，很難被發現。我試著貼近兒子情緒底下隱含的真實，他說：「最想哭的時候，是睡午覺的時候，太想妳了。」兒子起身抱住我，我輕輕撫著他的背，心想，幸好有問。

面對困難不只有一種方式，我們卻習慣告訴自己，忍一忍不舒服，一下就過了。直到意外讓我們重新省思——壓抑與忍耐是否限制了生命的不同可能？不必然要用最辛苦、最不舒服的方式去適應環境。就像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明白魚同學想要參與跑步的心情，也看見了他身體不適的狀態，尋覓出新方法。

魚同學的房間就像內心世界的實體化，當魚同學腳鰭受傷、無法繼續勉強行走時，恰巧形成彼此瞭解的契機。面對每個孩子，我們要向蜥蜴同學和人類同學學習，鼓起勇氣、躍入水中，下潛到魚同學的內心世界，在水波的幽深柔軟裡，陪伴、傾聽孩子願意吐露的心聲。或許，在辛苦的現實裡，彼此就能連結成有深度的支持關係。希望每一次擁抱，都是愛的充電，能安慰支持孩子面對陌生學校生活的與無措，而不需要戴上太過負擔的裝備來武裝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