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什麼都來一點是作家必備的貪心:艾力克.菲耶2019台北國際書展行

2019-03-15 17:30

譯者陳太乙(左)與作家艾力克.菲耶於讀字書店談小說風格與翻譯;本文圖片由衛城出版提供

用冷的冊載溫的字

從2011年的《長崎》到2016年的《三境邊界祕話》再到2018年《巴黎》出版,翻譯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的作品不知不覺已有7年。今年,他終於應台北國際書展之邀前來,踏上台灣──這片土地,他曾在距蘇澳僅200公里的沖繩八重山諸島的西表島上癡癡遙望。


duo_mao_mao_s_0.jpg

菲耶與小女孩玩起躲貓貓,展現無比親和力

菲耶其人樸實,謙遜,溫和,毫無躁戾之氣。說話聲調平緩,不疾不徐,別人講一串他回兩句,光憑兩句話就讓人印象深刻。簡潔,一針見血並滲出一絲幽默,跟他的書一樣,沒有廢話。就用這樣的節奏,菲耶有問必答,而且耐心聽問,認真回答。他不被任何問題驚慌,也甚少以「應該」、「必須」乃至「我認為」等字眼回應,通常援用某本書、某作家或某種意象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你會覺得清楚明瞭,覺得服氣,覺得受教,同時覺得自己的問題不笨。因此,無論法國人還是台灣人,會法文或不會法文,大家都來找他聊天。甚至,簽書會上,一個一歲小女孩也選中他,搖搖擺擺地朝他走來,開心地與他玩起躲貓貓。就是這樣的人,親和無比地同桌共聊,一站起來,才發現他比想像高大。

菲耶這趟台灣行,一週之內,除了3場公開講座、出版社及媒體訪談、4場簽書會,還要探訪法國學校、參加主辦單位和法協的各種聚會,行程非常緊湊。儘管如此,從書展開幕到閉幕,會場上每天都可見到他氣定神閒的身影。他熟悉日本,也去過中國和韓國,在亞洲冬季陰晴不定的氣溫下,操著異國言語的密集人潮中,穿梭自如。

他是個精力充沛,什麼都願意嘗試的旅人,從抵達那一刻起,就將所見所聞記錄在隨身的小冊子裡,包括吃進的各種東西:芋頭、金桔、水蓮、蘿蔔乾、蛇湯、臭豆腐……來者不拒。他硬是擠出時間,自行去了龍山寺、故宮、九份、淡水…… 短暫的,片段的,再怎麼平凡的印象都好,他翻開小冊子給我看: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

因為菲耶,我幾乎覺得身兼旅人是作家必備的特質。所謂用生命寫作,就該像他那樣貪心地走,貪心地看,貪心地吃,打開所有感官去「享受」地震時獨處旅店11樓之「跟傢俱一起跳舞」。然而菲耶有資格貪心,因為他絕不用處處驚呼作結,而是會巧妙低調地將這一切化為自然又到位的文字,像《長崎》這部以法文寫作的「日本小說」那樣不著痕跡。

這讓我想起作家張惠菁說的:他總能保持距離,用一種「冷」的方式去描述人們之間的無法彼此理解。

chi_fan_zhao_gai_s.jpg

每個人都需要敵人

菲耶的第一場講座,以《巴黎》這部小說為軸,與歷史系出身的張惠菁談「架空歷史作為文學之政治角色的思考」。惠菁是位認真專業的讀書人,為這次對談做足功課,同樣身為小說家與散文家,文學品味與菲耶一拍即合。她請菲耶回到書寫《巴黎》時那個冷戰剛結束的歐洲。菲耶說,柏林圍牆第二天他便搭火車去柏林,見證了一個歡樂的歷史時刻,卻也很快就發現,這場備受期待的事件並未替歐洲帶來革命性的轉變。

這令人失落的結果引發他創作這部小說的動機。而30年後的今天,他以南北韓、北美與南美、歐洲與俄羅斯之間的緊張局勢為例,直言冷戰並未真的結束。

說起文學在不同政體下所扮演的角色,菲耶觀察到,在集權政體那樣艱難的環境中,人們反而看重文學對心靈的價值。自由資本主義提供太多消遣與文學競爭,文學的份量大幅削弱。即便小說中揭穿共產集權與資本民主沒有差別,皆將文學當成工具利用,但對於文學是否能在同質環境中扮演絕對的他者,進而成為當代社會的救贖,菲耶說出悲觀的現狀:「若說這是一場對立,文學恐怕正在輸掉一場場戰役,甚至整個戰爭。」

沒有信心喊話,而是不自欺地坦言現實。此時發言的不是編造故事的小說家菲耶,毋寧是深具客觀素養的記者菲耶。


dui_tan_xian_chang_s.jpg

菲耶與作家張惠菁對談現場

第二場講座,路透社記者菲耶與中央社駐德記者林育立以「遊走在真實與想像邊界」為題對談。林育立說他對巴黎不熟,因此把街道地名都跳過,結果讀《巴黎》小說彷彿在讀史塔西(Stasi)盛行的東西柏林。於是他將兩人共同的身份──記者,比喻為情報員,兩者皆需具備敏銳的觀察力並記錄一切。

菲耶進一步呼應:作家也和間諜一樣,總是暗中鑽入人們的腦子裡竊取資料和想法。針對獨裁體制下的文學,菲耶中肯地揭露:政權與作家之間維繫著與魔鬼交換靈魂般的關係:獨裁者需要作家為他美化宣傳,作家也需要獨裁者的言論箝制,才能激發出藏於表面下的隱喻書寫。此外,林育立從柏林的間諜博物館中陳列的器材發現,當初西柏林的竊聽與監視其實不下於東柏林,進而點出小說中的東西城其實彼此因對方而存在。對此,菲耶深表認同,一面說「每個人都需要敵人」,一面又引用沙特的書名:「但我們的手都是髒的。」

從這兩場座談及訪談中不難發現,菲耶將文學價值髙高置於政治意識形態之上:文學不是教條,故而動人。有讀者針對《巴黎》第二章篇名提問:美究竟如何拯救世界?這個句子其實引自杜思妥也夫斯基,菲耶如此詮釋:「如同地底的煤碳受岩層擠壓而淬煉出鑽石,艱困的政治環境往往孕育出偉大的作家,體現一種愈冷愈開花的美感。」何須再向這位勤寫30年的作家探問創作原動力?他的文學初衷強韌又堅定。


he_zhao_ding_gao_s.jpg

左起:陳太乙、林育立與菲耶於台北國際書展主題廣場講座前交換意見

用不是那麼中文的中文傳達不是那麼法文的法文

最後一場座談由我與菲耶在讀字書店講「譯者與作者的相遇」。書店的空間與氣氛將作者、譯者與讀者們拉得好近,一場夢幻的交流。拋開說書宣傳的任務,我們以合作者的姿態,就何謂風格,如何傳譯風格,緊扣翻譯文學的種種暢聊。將近一星期的隨行相處下來,這場對話變得宛如談心般隨性真誠。菲耶打開話匣子,表示他從未一味追求形式變化,而是針對想寫的題材量身打造適合的呈現手法。

此外,他以阿拉貢(Louis Aragon)等作家為例,說明作者的書寫風格演變十分常見,死板地將某小說家侷限於某種風格並不恰當。的確,就拿他的《三境邊界祕話》來看,一則短篇即是一種風格。事前沒預料到的是,菲耶不僅回應我提出的問題,更反客為主,對我的翻譯原則和模式好奇起來,想知道在法文與中文這兩種相隔遙遠的語言轉換上會遇到什麼樣的挑戰。當我有點抱歉地說,偶爾,為了盡量保持原文的敘事節奏,我可能寫出不是那麼中文的中文句子,他立刻回應:「沒關係,反正我也常寫不是那麼法文的法文。」跟著眾人哄堂大笑之餘,我的心中充滿感激,知道那並非全然安慰或玩笑,菲耶懂我的堅持,對他作品的中文版放心。

書展期間,讀者的回響和實際購買,給菲耶莫大的鼓勵。簽書會場場隊伍不斷,他開玩笑說:「多虧你們,我在這裡賣出的書比法國還多。」而會場上書店及出版社人員的組織能力,人們的笑容,自在的氛圍,也都讓他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

猶記抵達當天的接風宴上,面對眾人請他書寫台灣的期望,他語多保留。而最後在讀字書店的談話中,他已坦然透露確實想寫一部與台灣相關的作品。人尚未離開,心已想著回來。這座小島太豐富,他必須多來幾次,待久一點,要看到好的,也要看到不好的。

這有什麼問題,菲耶先生,你在這裡已有這麼多朋友,大家都隨時敞開雙臂,敞開心胸,歡迎你。

fei_ye_gai_s.jpg

chang_qi_.jpg 長崎
Nagasaki
作者: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
譯者:陳太乙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san_jing_bian_jie_mi_hua_.jpg 三境邊界祕話
Le mystère des Trois Frontières
作者: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
譯者:陳太乙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ba_li_.jpg 巴黎
Parij
作者: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
譯者:陳太乙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力克.菲耶
一九六三年生,一九九一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隔年出版第一部小說,已有散文及小說作品十餘部,包括《我是守燈塔的人》、《雨海上的郵輪》、《我的未來灰燼》、《一段沒有你的人生》、《我的夜車》、《可憐蟲工會》、《孤獨將軍》、《沒有痕跡的男人》,以及《三境邊界祕話》、《Parij》等等。曾多次獲得文學獎項,二○一○年的《長崎》更榮獲法蘭西學術院小說大獎。最新小說作品是二○一六年出版的《失蹤日本人》。

譯者簡介:陳太乙
喜歡閱讀,專職法文譯者許多年。在衛城已出版譯作《長崎》、《哈德良回憶錄》與《三境邊界祕話》。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